第43章

“如你所知,夏茲·波曼在利茲的公寓中遇害。然而,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並非隨機殺人。事實上,兇手甚至可能不是當地人。週六早上,夏茲人在倫敦,大約是她遭到謀殺前十二小時。我們不知道週六大約十點半之後,她去了哪兒或她見了誰。有可能當天稍早,兇手與她有所聯絡。”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跟蹤她?”

“我想有人從倫敦跟着她回到利茲。”

這兩者不太一樣,但是米琪知道她沒有時間爭論或挑剔,“你希望有目擊者出面?”

東尼點點頭,直視着閃着紅燈的那臺攝影機。米琪能從自己前方的監視器看出他的誠心誠意。天啊,他真是一個天生好手,當他做出慷慨激昂的呼籲時,所有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我們要找週六早上十點半之後曾看見夏茲·波曼的人。她的外表十分突出,她有一雙特別明亮的藍眼睛,非常引人注目。你或許曾看到她單獨一人,或者與兇手在一起,也許她正在爲車子——黑色福斯Golf加油,或是出現在倫敦跟利茲之間的高速公路休息站。你可能注意到有人對她抱持不尋常的強烈興趣。如果有以上情形,請與我們聯絡。”

“這是利茲警局偵查室的電話號碼。”當監視屏幕下方出現跑馬燈時,米琪插嘴道。她與東尼從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茲露齒而笑的半身照。“如果週六你曾見過夏茲·波曼,即使只是匆匆一眼,都請聯絡警方,告知他們。”

東尼補上一句:“我們希望在他再度行兇前抓到他。”

“所以如果你能提供任何協助,請不要害怕打電話給西約克郡警局或當地的警局。東尼,謝謝你到此接受訪問。”米琪的笑容移轉對着攝影機,因爲導播正在主控室裡怒吼。“現在,將鏡頭交給新聞編輯部,播報午間新聞快報。”米琪說道。

米琪靠向椅背,嘆氣似的大大呼出一口氣。“謝了,東尼。”她拿下麥克風並俯身向前,他們的膝蓋因沙發突出的角而碰到彼此。

“我才應該謝謝你。”當貝齊有效率地直直朝他們走來時,他趕緊說道。貝齊伸手越過東尼的肩膀,爲他拆下麥克風。

“我送你出去。”貝齊說。

米琪站起身,“剛剛的訪問很順利。真希望我們能有多一點的時間。”

東尼把握機會說:“我們可以一起吃個晚餐。”

米琪說:“好啊,我很樂意。今晚你有空嗎?”

“有,我有空。”

“那就今天晚上吧。六點半可以嗎?我得早一點吃,還得主持這個節目。”

“我來訂位。”

“不用。貝齊會處理,對吧,貝齊?”

這個女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溺愛的表情,東尼想着,不過幾乎轉眼間又恢復成專業的面具。“沒問題。但是我得讓希爾博士離開了,米琪。”貝齊對他露出抱歉的微笑。

“好的。回頭見,東尼。”她看着貝齊催促東尼離去,滿心期待能向有趣的人請教事情。

耳機傳來的瘋狂抱怨聲將米琪帶回冷酷的現實,他們還得繼續處理剩下的節目。“我們直接進到教室失序的新聞,是吧?”她從控制檯擡起頭說道,她的心思回到工作上,而夏茲·波曼已成爲記憶。

卡蘿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着下方的港口。天氣冷得沒有人在街上閒晃。戶外的行人個個加緊腳步,連遛狗的人也是如此,她希望她的探員們能向這些人學習。卡蘿撥通東尼留給她的旅館號碼。她想聽聽關於他上節目受訪的情況,也急着想講述自己目前的新消息。電話響了一會兒就被接起。“喂?”她聽見東尼的聲音。

“《摩根午間秀》蠻順利的,東尼。你認爲呢?你看到傑可那傢伙了嗎?”

“沒有,我沒見到他,但是我比想象中喜歡米琪。她是個很厲害的訪問者,讓你產生一種虛假的安全感,然後順手塞進幾個古怪的問題。不過我還是設法傳達了我想講的事情。”

“所以文斯沒有在旁邊?”

“沒有,他不在攝影棚裡。但是米琪說她曾告訴文斯我將接受訪問,所以我不認爲傑可那傢伙會錯過今天的節目。”

“你覺得她曉得了嗎?”

“關於我們懷疑她的丈夫嗎?”東尼聽起來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驚訝。

“關於她先生是個連續殺人犯。”他今晚的反應有一點遲鈍,卡蘿心想着,通常他若事前心裡有譜,總能很快地理解任何對話內容。

“我想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如果她曉得,我想她應該不會還跟他在一起。”東尼聽起來不尋常地樂觀。以黑白二分法分類事情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

“文斯真的是個善於操弄的人。”

“他像絲一樣滑溜。現在我們得等着看,讓他如坐鍼氈要花多少力氣。就從今晚着手——我要跟他太太出去吃晚餐。”

卡蘿不禁感到一陣嫉妒的痛楚,但是她依舊保持語調的平靜。這種事她已經練習多次了,“真的?你怎麼辦到的?”

“我想她真的對側寫很感興趣。”他說,“讓我們祈禱我能從她那兒挖出一些可用的信息吧。”

“你一定可以的,東尼。不過我想我們有個問題,關於賽門。”她簡短地重述了她與約翰·布蘭登的對話,“你覺得呢?我們是否該勸他自首?”

“我想我們應該讓他自己決定。在這一切結束前,他很有可能再度坐在你的客廳裡。這樣你會介意嗎?”

“我不認爲那會是個問題。”卡蘿徐徐地說,“我們講的只是國家警察公告。不是各家報紙刊着他的照片,進行全國性搜索。嗯,反正一兩天內不會變成那樣啦。如果到下星期他還是沒有回家或跟親友聯絡,事態會更嚴重,如此一來,我們將必須說服他擺脫孤立的狀態。”

“你認爲他不會乖乖地走進利茲警察總部?”

卡蘿嘲弄地哼了一聲,“你覺得呢?”

“對於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情,我想他投入太多時間和精力了。說到這兒,小隊們的工作情況如何?”

卡蘿告知東尼凱遍遊各地訪問悲傷親屬的事情。當她說到凱從心不甘情不願的肯尼與丹妮絲·波頓夫婦手中取得照片時,她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猛然的抽氣聲。

東尼說:“狂熱分子!”

“對不起,你說什麼?”

“狂熱分子,傑可·文斯的追隨者。截至目前我去了三場他的公開露面活動,有幾個瘋狂着迷的人每次都會到場。只有三、四名。我馬上就注意到他們。”

“你永遠不會淪落到去領失業救濟金的。你可以去當小區警衛賺錢呢。”她說,“然後幫站哨亭取名爲瘋子崗哨。”

他笑了,“重點是,其中兩人在照相。這可能剛好給了我們優勢。文斯很聰明,卡蘿,他是我見過、聽過、讀過最厲害的兇手。我們得想辦法比他更厲害。”東尼的語調輕柔但熱切,充滿了決心。

“我們是啊。我們有五個人,而他只能從單一角度看事情。”

“你說得沒錯。明天我會再跟你聯絡,可以嗎?”

卡蘿可以感覺到東尼蠢蠢欲動、想掛電話的渴望。她不怪他。對於東尼而言,米琪·摩根是個考驗自身心理分析技巧的挑戰,而他是個喜歡挑戰的男人。不論是從她口中獲得新信息,還是利用他們的晚餐之約引起傑可·文斯極大的恐慌,他都比卡蘿能想到的任何人來得更有效率。但是她還不能讓他離開,“還有一件事,縱火犯?”

“喔,天啊,對喔,當然了。對不起,有任何進展嗎?”

卡蘿概述了她隊員的發現,簡要描述了兩名嫌犯。“我不確定現階段是否要將他們帶到警局問話,並且試着申請住家搜索令,或者安排跟監。我想還是先問問你。”

“他們的金錢都花在哪裡?”

“布爾克利跟他太太喜歡做炫耀性的消費——新車、日常用品、商店信用卡。華生看來是一名賭徒,他想盡辦法籌錢,然後再把錢交給賭注登記經紀人。”

東尼沉默了片刻。她想象他正皺着眉,一隻手順了順濃密的黑髮,深陷的雙眼隨着思量問題的思緒,眼神逐漸深沉、飄離。“如果我像華生一樣好賭,我賭布爾克利。”他終於開口說道。

“爲什麼?”

“如果華生真的是一個好賭成癮的人,他會深信下一把賭注、下一張樂透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他是有信念的人。布爾克利則不然,他認爲只要能保持自己領先的地位,他就能透過某種普通而安全的方式擺脫這個爛攤子。但是不管我是對是錯,將他們帶進警局問話都無法讓你得到任何結果。可能不再有火災,但是沒有人會因此被起訴。根據你告訴我的縱火方式,搜索令也幫不上忙。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聽的答案,但是跟監是把他們定罪的最好方式。而且你得監視兩個人,以免我的推測錯誤。”

卡蘿咕噥着,“跟監——警察最愛的工作,預算的噩夢。”

“你只需要涵蓋入夜之後的時間就可以了。而且嫌犯作案頻繁,所以事情也不會拖太久。”

“我想你這話是爲了讓我好過些吧?”

“我最多也只能做到這樣啦。”

“好吧。這不是你的錯。多謝幫忙,東尼。你該走了,好好享受晚餐吧。我要回家吃冷凍比薩,同時希望有賽門跟里昂的新消息。然後,拜託老天爺讓我能早早休息。我要睡覺。”最後一個字聽起來像個親吻。

東尼呵呵地笑,“好好享受吧。”

“喔,我會的。”她熱烈地保證道,“還有啊東尼,祝你好運。”

“沒有奇蹟,我只好勉強接受你的祝福囉。”

東尼掛上話筒的咔嚓聲切斷了卡蘿想告訴他前幾天自己做了另一件事情的機會。她無法全然理清是什麼理由驅使她去做那件事,但是直覺告訴她那很重要。而她從過往經驗裡痛苦地學會,有時候她的直覺遠比邏輯更可靠。某件事一直盤旋在她腦裡,直到當天她在繁忙的事務中抽空打電話給全國其他警局。東約克郡警局的卡蘿·喬登總探長希望得到關於最近少女不明失蹤的報告。

“你要找邁克·麥可高文?就是他,坐在角落雅座的那一個,寶貝。”女酒保用拇指指了指說。

里昂問:“他喝什麼?”但是女酒保早已轉向另一名客人說話了。酒館裡略微忙碌,客人幾乎清一色爲男性。在這樣的英國中東部小鎮裡,男人來此找女人消磨時間的酒館,與來此逃避女人的酒館,兩者之間有明顯的區別。能看出這間酒館所屬種類的地方,便是店外的大廣告牌:“全天衛視體育節目、超大屏幕”。

里昂啜了一口摻有檸檬汁的啤酒,花了一點時間觀察邁克·麥可高文。吉米·林登說這個人是傑可·文斯的媒體專家。吉米曾說:“邁克跟我一樣很早就注意到傑可,這些年來寫了非常多關於他的報道。”當里昂與麥可高文以前任職的報社聯絡時,他發現這名記者三年前已經被解僱。離婚,子女已長大並分別住在國內各地,麥可高文已經沒有什麼理由需要留在高消費的首都,所以就回到從小生長的諾丁漢郡。

這名前記者看起來有一點像諷刺漫畫裡牛津、劍橋大學的教授,而不像任何里昂所見過的全國性報紙新聞工作者。即使是坐着,依然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他的個子很高。蓬亂的金灰色頭髮剪了個厚重、及眼的劉海,玳瑁材質的大眼鏡與白裡透紅的膚色,讓他看起來帶有像亞倫·班奈特與戴維·霍克尼那樣的男孩子氣。他的大衣是那種過時而且還要等十五年纔會重新流行的粗花呢布。這種布料再過二十年也不會有任何磨損的痕跡。大衣下他穿的是灰色法蘭絨襯衫,並繫了一條直條紋領帶,領帶打了一個結實的單結。他獨自一人坐在狹小的角落雅座,專心地擡眼盯着五十六英寸的電視屏幕。現在正在播籃球賽。里昂觀察的同時,麥可高文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一邊將菸斗鬥鉢往菸灰缸裡叩了叩,不假思索、機械地清理菸斗。

當里昂隱約逼近他身旁時,他的雙眼依舊不曾自籃球賽上移開。“請問你是邁克·麥可高文嗎?”

他說:“正是。你是誰啊?”當地口音與衆不同。

“我叫里昂·傑克森。”

麥可高文快速看了里昂一眼,“跟比利男孩·傑克森有什麼關係嗎?”

里昂大爲震驚,差點在胸前畫了十字。“他是我叔叔。”他脫口而出。

“我看得出來,你們的頭型一樣。馬帝·皮曼打破你叔叔的頭顱時,我就坐在近臺區。不過那不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對吧?”這次的迅速一瞥,眼光十分機靈。

“我能請你喝杯酒嗎,麥可高文先生?”

記者搖搖頭,“我來這兒不是爲了喝酒。我來這兒是爲了看比賽。我的退休金少得可憐。我裝不起衛星電視也買不起這樣的屏幕。我跟老闆的爸爸是同學,所以他不介意我點一杯酒,坐在這兒消磨大半天的時間。坐下來告訴我你要找些什麼。”

里昂聽從他的指示,並且拿出警察證。他試着猛然合上收起,但麥可高文的手腳更快。“倫敦都市警部啊。”他若有所思地說,“一個操着利物浦口音的倫敦警察,跟一名住在最無望的諾丁漢郡的退休記者有什麼關係呢?”

里昂說:“吉米·林登說你可能幫得上我的忙。”

“吉米·林登?我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啦。”他蓋起警察證,將它滑過桌面還給里昂,“那麼,你想知道一些什麼關於傑可·文斯的事?”

里昂讚歎地搖搖頭,“我從沒說我對那個人有興趣。不過如果那是你想談的,請別客氣。”

“我的天啊,這年頭學校居然在教人做事含蓄呢。”麥可高文語帶酸意地說,一邊擦亮一根火柴,點燃菸斗。他吸了一口,然後呼出一團青雲,吞噬了里昂香菸的嫋嫋薄煙,“傑可應該做了什麼事吧?不管是什麼,你永遠沒辦法逮到他。”

里昂依舊沉默,這樣簡直要他的命,但是他還是忍住了。這個聰明的老渾蛋別想套他的話,里昂說服自己這麼想着。

“我很多年沒見過傑可了。”麥可高文終於說道,“他並不渴望看到還記得他四肢健全時模樣的人。他討厭想起自己失去了什麼東西。”

里昂說:“你不認爲他現在得到的一切是一種補償嗎?好的工作、賺的錢比任何理智之人所能花費的還要多、漂亮的老婆、像豪宅一樣大的房子。我的意思是,有多少奧運金牌得主能過得比那樣更好?”

麥可高文緩緩地搖着頭,“若一個男人自認像神一樣對自身的脆弱瞭如指掌,是沒有任何事物能補償他的。他的女人很幸運能脫離虎口。如果要某人爲命運在傑可·文斯身上所做的事付出代價時,她會是最適當的人選。”

“吉米說你比任何人都瞭解傑可。”

“只是很粗淺的而已。我追蹤他的事業情況,我訪問他。我或許曾經有幾次能一窺面具後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說我瞭解他。我想不到任何真的瞭解他的人。真的,關於傑可·文斯,沒什麼事情是我想說卻沒有寫在報道里的。”

麥可高文再呼出一縷煙。里昂覺得那味道聞起來像黑森林蛋糕,全是櫻桃與巧克力味,像是在抽布丁一般。“吉米還說,你會爲你有興趣的運動員做剪報。”

“我的天,你從老吉米那兒聽到的事情可真多啊。他一定非常喜歡你。提醒你,他一向對黑人運動員抱有很高的敬意。吉米認爲他們得比其他人更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起步的機會。我想他認爲這種情況在警界也是一樣吧。”

“又或者我只是一個跟他相談甚歡的訪問者啊。”里昂冷淡地說,“有機會讓我看看你的剪報嗎?”

“有特定對象嗎,警探?”麥可高文試探地問。

“就看你覺得哪個對象比較有趣吧,先生。”

麥可高文雙眼緊盯着球賽說:“像我在這一行幹這麼久了,很難挑出特別精彩的。”

“我相信你可以的。”

“這場球賽再過十分鐘結束。或許你願意之後再回來看看我的檔案?”

半個小時之後,在麥可高文的雙臥室連棟房屋中,里昂坐在其中一個房間。這房子竟能同時簡樸又凌亂。房間裡僅有的傢俱是一張看起來彷彿經歷了西班牙內戰的破舊皮製旋轉椅,與一張滿是刮痕的暗灰色桌子。四面牆全部擺滿工業用金屬棚架,上面擺着無數的鞋盒,每一個盒子外緣均貼着標籤。“這真是太壯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