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茲是個例外,至少在東尼看來是如此。並不是說她與其他人的相處有問題,而是當其他人逐漸形成輕鬆的親密關係時,她卻讓自己抽離。她跟大家一同說笑,也參與共同的腦力激盪,但是不知何種緣故她與同事們總有一點距離。他感覺到她有追求成功的熱情,這是其他小組成員所缺乏的,其他人毋庸置疑也有勃勃野心,但是在夏茲身上顯得更加深刻。她拼命工作,強大的渴求在體內燃燒並且吞噬一絲一毫的輕浮態度。她總是早上最早到、晚上最晚走,熱切地抓住每一個機會請東尼詳述課堂結束前所說的任何事情。然而正是這種對於成功的渴望讓她面對失敗時相對地更容易受傷。東尼可以看出夏茲極度渴望被認同,這對她而言會是一把帶有毀滅性影響的利刃。如果她無法學會敞開心房進而運用同理心,她將永遠無法發揮成爲側寫師的潛力。他的工作就是讓她知道卸下防衛不一定會使自己遍體鱗傷。

就在此刻夏茲突然擡起頭,與東尼四目相接。沒有困窘,沒有尷尬,她只是盯着他一會兒後便再度低頭閱讀,彷彿她突然衝進他的記憶數據庫尋找一塊遺失的信息,找到後隨即註銷。東尼感到些許不安地清清喉嚨說:“這四起看似不相關的性侵害與強暴案件,各位有任何想法嗎?”

團體陷入詭異的寂靜中,學員們個個欲言又止,禮貌地將機會讓給他人。在這種逐漸變成常態的沉默裡,里昂·傑克森率先直截了當地開口說:“我認爲受害者是最大的共通性,我曾經讀到過連續強暴犯有性侵同一年齡層目標的傾向。這四起案件受害女子年紀都在二十五歲左右,全爲金色短髮,也都費時費勁地維持身材。慢跑、打曲棍球與划船,她們從事的運動都易於變態跟蹤者監視卻又不會引人注意。”

“謝謝你,里昂。其他人有什麼想法嗎?”

團體中最愛唱反調的代表——賽門,接着加入討論。他操着格羅斯哥口音,說話時習慣用深色濃眉下的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使他的侵略性大爲提升。“你無法否認那是因爲喜歡這類型運動的女人常常自認單獨身處危險之處的壞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很有可能施暴者不止一人,甚至可能是四個人啊。這樣看來側寫師的介入根本是浪費時間。”

夏茲搖搖頭。“共通性不只是被害人,”她毫不含糊地陳述,“你們仔細看看證據。案發時被害人的眼睛都被遮住,攻擊者在侵犯過程中不斷對她們做出言語上的辱罵,這些不只是全然的巧合而已。”

賽門不打算退讓。“拜託,夏茲。”他出聲抗議,“任何無能到需要藉由強暴別人來讓自己好過的傢伙都會需要大聲表示自己很行。至於她們的眼睛被遮住,除了第一起跟第三起案子裡嫌犯是利用被害人的頭巾之外,根本沒有什麼共通性。你瞧——”他揮舞着一張張的資料說,“二號案件:他把她的圓領衫拉過她的頭,然後打結;四號案件:強暴犯以封箱膠纏繞她的頭。手法完全不一樣。”他靠在椅背上,溫厚地露齒而笑,緩和了強烈的言詞。

東尼咧嘴一笑說:“這些案子的兇嫌均有縝密的謀劃,這引導出我們下一個要討論的主題。謝謝你,賽門。今天我會發給你們第一份作業,當中的前言算是‘犯罪特徵與MO’的初學者指南。有誰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組裡另一名女性凱·哈倫微微舉手,猶豫地看着東尼。他點點頭示意她發言。哈倫先將淺褐色的頭髮塞到耳後纔開口說話。東尼後來發現這是她讓自己顯得嬌柔脆弱、進而以此避免遭受批評的主要方式,尤其當她即將陳述自身十分肯定的論點時更會這麼做。“MO是動態的,特徵則是靜態的。”

“那是一種說法。”東尼說,“不過對於我們當中還在慢步而行的人而言,這種說法或許有點太專業了。”他帶着笑容,用手指頭一一點着其他五人。他推開椅子站起身,一邊講解一邊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MO是拉丁文modusoperandi的縮寫,也就是‘做事手法’,運用在刑事領域裡時意指犯罪者在達到目標的過程中所採取的一連串動作。早期的犯罪側寫,警察與大多數心理學家對於連續犯罪者的認知非常刻板——每次做了差不多一樣的事情以達到差不多一樣結果的人。不過連續犯罪者通常會逐漸變本加厲,比如說從侵犯妓女到用鐵錘擊打女子的腦袋。

“當我們有愈來愈多的發現後瞭解到不是隻有我們會從錯誤中學習。我們所面對的是相當聰明、相當具想象力的罪犯,他們跟我們一樣會學習。也就是說,我們要謹記在心的是:罪犯會因爲發現某一種作案方式不甚有效,徹頭徹尾地改變下一次作案的手法,有所調整。比如說,第一次兇殺用勒斃,但也許兇手覺得這樣太費時、製造的聲響太多,讓他頗爲害怕也倍感壓力而無法讓自己好好享受成果。所以第二次作案時,他用鐵橇擊碎被害人的頭顱,但結果太髒亂了。因此第三次作案時他採用尖物戳刺。最終很有可能調查人員將這些案件記錄成三起相互無關的兇殺案,因爲犯罪手法看起來截然不同。

“過程中沒有改變的是——我們姑且稱之爲——犯罪特徵,簡稱:特徵。”東尼停下步伐,倚在窗臺上,“特徵不會改變,因爲那是犯罪行爲的“存在價值”,犯罪者藉此得到滿足感。

“那麼犯罪特徵包括什麼呢?嗯,舉凡所有超出作案時實際需要的行爲都算。犯案時的老習慣,爲了獲得滿足,犯罪者每次作案時所有特徵元素都必須被實行,而且每次必須以一樣的方式執行。舉例來說,兇手的特徵可能會是:是否脫去受害者的衣物?是否將受害者的衣物疊放整齊?受害者死後,他是否爲她們上妝?他是否在被害人死後與其發生性行爲?他是否做出儀式性的毀屍行爲,例如切除他們的胸部、****或耳朵?”

賽門看起來有一點反胃作嘔,東尼好奇至今他看過多少兇殺案的被害人屍體。他的臉皮必須要厚一些,面對那些喜歡看到側寫師因爲殘破的屍體而將午餐吐出來的同事時,對他們所做的嘲弄也要有心理準備。“連續犯罪者必須讓行動充滿意義,完成特徵性行爲以實現自己的。”東尼繼續說道,“這是爲了滿足各種需求——支配、施加痛苦、激起被害人明顯的反應、發泄。手段可能有所不同,但是結果永遠不變。”

他深呼吸一口氣,試着不去想起自己曾親眼見過的各種手法。“兇手藉由對受害者施加痛苦、聽他們哀嚎而得到快感,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是不管他是否……”他的嗓音顫抖,種種影像失控地浮現腦中,“不管他是否……”現在所有人都看着東尼,而他拼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只是一時的分心,而非像遇上船難一般惶恐。“不管他是否……捆綁他們,然後凌遲,或者他……”

“或者他用電線鞭打他們。”夏茲帶着令人安心的表情,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沒錯。”東尼趕緊恢復鎮定,“很高興你有如此敏銳的想象力,夏茲。”

“典型的女人,對吧?”賽門邊笑邊小聲地說。

夏茲面露一絲困窘。在大家有機會讓這個消遣話題升溫前,東尼繼續說道:“所以你可能會有兩具外觀情況大相徑庭的屍體。但是當你仔細檢視案發過程時,除了殺人之舉,其他多餘的事情以及兇手所達到的最終滿足都是一樣的。這就是我們要尋找的犯罪特徵。”

他頓了頓,環顧課堂,確定自己得到所有人的注意,而其中有人面露疑惑。“以最簡單的方法舉例而言,”他說,“想想輕罪犯。一個偷錄像帶的竊賊,他要的就只是錄像帶,因爲有人願意用好價錢替他銷贓。一開始他洗劫連棟式房屋,從後院闖入屋內。然後他從當地報紙上讀到,警方提醒民衆有一名習慣從後院闖空門的錄像帶小偷,所以居民組成守望相助巡邏隊,特別留意各家後巷的動靜。他因此放棄連棟式房屋,改偷二次大戰間所蓋的半獨棟式住宅,並且由一樓門廊的邊窗進入屋內。雖然他改變了犯罪手法,但是仍然只偷錄像帶——這就是他的特徵。”

不解者的臉豁然開朗,現在他終於理解了。東尼滿意地拿起一疊分成六份的紙。“所以當我們在思考一個連續犯罪存在的可能性時,必須學會徹頭徹尾地觀察分析。思考一定要‘以相似處作聯結’,而非‘以差異處來排除’。”

他再次站起身,遊走在他們的工作桌之間,準備進入這次講習最重要的部分。“有些資深警官與側寫師提出一個相當機密的假設,”他的發言再度令他們拉長了耳朵,“我們相信過去十年內,仍有多達六名尚未被發現的連續殺人犯在英國境內犯案,有些人可能已經奪取了十人以上的性命。多虧高速公路網絡以及警界長年爲人所知、彼此不願交換信息的惡習,從來沒有人好好坐下來思考當中重大的關聯性。一旦我們開始運作,當我們有時間、有人力的時候,這將是我們要討論、研究的事情。”他的雙眉高高挑起,片刻歇息之間,交頭接耳的聲音四起。

“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練習。”東尼解釋道,“三十名失蹤少男少女,全是真實案例,是從十幾個警局過去七年多的案件中挑選出來的。你們接下來一個星期可以利用閒暇時間研究這些案子,然後你們將有機會發表自己的理論,提出關於當中是否有足夠的共同因素能提供我們作爲懷疑這些案子是連續殺人犯所爲的依據。”他發給每個人一沓照片,同時給他們一點時間快速閱覽。

“我要再次強調這只是練習,不是實際辦案。”他一邊提醒他們,一邊走回自己的位子,“我們沒有理由猜測這些少年少女被綁架或被謀殺。當中有些人或許真的已經死亡,但是那比較可能是街頭械鬥所致,而非謀殺。他們之間的共通性爲:這些孩子的家人都不認爲他們會離家出走,家人都宣稱他們在家裡看起來很快樂,沒有嚴重口角,在學校也沒有出現明顯的問題。雖然當中一兩人過去曾經與警察或社福單位扯上關係,但是失蹤前的生活並沒有陷入任何困境。然而這些失蹤的孩子後來都沒有與家裡聯絡。儘管如此,也很有可能是因爲他們大多跑到倫敦等大都市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面向他們,“但是或許還另有案情潛藏其中。如果真是如此,我們的工作就是將真相找出來。”

興奮之情在夏茲的心裡逐漸燃燒,強烈的情緒甚至讓她暫時遺忘對於東尼最後一次近距離接觸兇手的好奇。這是她的第一個機會。如果尚有謀殺被害人沒被發現,她將會把他們找出來。不只如此,她還要爲他們發聲,爲他們復仇。

罪犯常常在無意之間被抓到。他知道這一點,他曾看過相關的電視節目。謀殺十五名無家可歸年輕人的丹尼斯·尼爾森被人發現,是因爲屍體堵塞了下水道;殺了十三名婦女的約克郡屠夫彼得·薩特克里夫爲了僞裝他的車而偷了一組車牌,因此被逮;泰迪·邦迪——一個有戀屍癖的殺人犯,殺害多達四十名年輕女子,最後因爲夜間未開車燈並從警車旁疾駛而過而被捕。知道這些事情並未令他感到驚恐,不過能爲他縱火時無可避免的血脈賁張增加了額外的戰慄感。他的動機或許與這些殺人犯截然不同,但是幾乎一樣充滿危險。拋棄式軟皮車用手套總是因爲緊張的汗水而變得溼漉。

凌晨一點鐘左右,他將車子停在謹慎挑選過的地方。因爲知道會有從前晚狂歡到今晨的年輕人出沒,所以他從不將車子留在住宅區的街上。他選擇將車子停在DIY商店的停車場、工廠旁的空地或是晚上關閉的汽車修理廠前院。二手車銷售廠是最佳地點,午夜時分不會有人注意到多了一輛車在那兒停了一兩個鐘頭。

他也從不提旅行袋,因爲他認爲晚上這種時間提着旅行袋會讓自己看起來很可疑。看到他的警察不會有理由認爲他剛剛闖了空門。即使有深夜不睡覺的無聊傢伙想打劫他作爲消遣,他口袋裡的東西也不會引起他人太多懷疑。一段繩子,附有黃銅套子的舊式打火機,一盒少了兩三支菸的香菸,盒角卷折並且還剩一兩支的紙板火柴,昨日的報紙,瑞士刀,沾着油漬、皺巴巴的手帕與明亮的小手電筒。如果持有這些東西會被逮捕,那麼拘留所每晚都會爆滿。

他依記憶中的路線而行,緊靠着牆悄悄地往空蕩蕩的街道走去,軟底保齡球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幾分鐘後,他來到一條窄小的巷子。巷子通往一棟小工業廠房沒有設置保安的那一側。他已經看中這個地方一段時間了。這裡原是一座由四棟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磚砌建築組成的制繩廠,最近才改建成現在的用途。廠區裡的室內裝潢品工作室旁邊是汽車電器行,對面是水電行與糕餅店。那家糕餅店的餅乾,烘焙配方據說跟約克神蹟劇一樣古老。他認爲一袋不起眼而且含沙的餅乾卻要價如此荒謬,這樣的工廠實在應該被夷爲平地,但是裡頭沒有足夠的可燃物能滿足他的需要。

所以今晚水電行將會宛如羅馬煙火筒一般爆炸燃燒。

接着,紡織品與木造地板也會起火燃燒,升起滾滾濃煙,火光會照亮這棟老舊建築,長長的黃紅色火舌在灰褐色的煙霧中躥升,而他會因這個景象而感到興奮至極。不過眼下,他得先潛進裡面才行。

今天稍早他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將手提袋丟置在工作室側門邊的垃圾桶中。現在他將袋子取回,拿出馬桶吸把與強力膠。他沿着建築四周走着,來到洗手間的窗戶外,然後他將吸把黏在窗戶上。他等了幾分鐘確認黏着劑已幹,便用雙手握住吸把,站定,極速用力一拉。玻璃應聲碎裂,碎片散落在窗戶外側,就跟高溫爆炸所造成的情形一樣。他聰明地將吸把往牆上輕敲,打碎黏於其上的一片圓玻璃,只留下橡膠吸頭上細細的一圈碎片。他一點也不擔心這一點殘留物,鑑識專家不會想到要重建窗戶,所以也不會發現碎片的中心少了一圈玻璃。解決了這件事情後,他在幾分鐘內就進到了室內。他知道這裡沒有設警鈴,所以可以放膽活動。

他拿出手電筒,迅速地開了又關,確認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後潛身進入一條走廊。這個走廊一路通往主要工作區的後方。他回想起在走廊盡頭有一兩個大型硬紙板紙箱,裡頭裝着當地手工藝愛好者買的一些破爛材料。火場調查員無疑地會認爲那是員工抽菸打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