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回到數息之前…
老嫗與九老頭的對話更前…
墨閒即將體力不支,鎮山河所化雷電屏障幾近完全破碎,眼看着蚊潮就要破壁而入的前一刻。
這一刻,蚊潮之下的夏尋終於開口說話了。
說得還是那麼的平靜,毫不慌張,而只有九個字…
“炸氣場,東南七,躡雲逐月。”
對於這九個字,墨閒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就像高壓下的極度膨脹,當前三字被夏尋脫口而出,他就已經迫不及待用一聲怒吼,炸裂了他最後的忍耐。
吼聲如雷,響徹天地。
右手一抖奮力把三尺青鋒猛地推入地裡!
青鋒遁土,又是一聲炸響,周遭數丈雷電氣場徒然轟炸!儲蓄在氣場之內的最後一息劍氣,隨着爆炸形成氣浪,頃刻把圍堵在四周的蚊潮推出數十丈遠。沒有思量,趁着蚊潮被阻擊的空隙,墨閒毫不猶豫地再一次攔腰抓起夏尋,左腳蹬地,右腳跨步,透支去全身上下最後一絲力氣,一躍而出。
朝着東南方向的蚊潮,就一頭撞了進去!
很快。
墨閒的速度真的很快…
快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會完全不經思考,就一頭衝進蚊子堆裡去找死。或許,這便是信任。就像當日純陽觀上一劍戰三千一般,在絕對的劣勢當中,他對夏尋的信任已經形成了依賴。任何劍令號出,他的情緒便條件反射般首先選擇執行,而非思考與判斷。所以,待墨閒用盡全身力氣把夏尋的指令完成以後,他腦子裡的思維才隨着黑暗的到來,真正開啓對生死的考量。
可是,好像已經遲了…
墨閒完全脫力。
要死了?
思量回旋在最後一個瞬間,時間與速度似乎都在一點一點地變得緩慢。在飛掠的疾速中,在黑與紅的世界裡,墨閒彷彿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隻從自己面前越過的屍蚊。它們猙獰的面孔,嗜血的眼神,鋒利的爪牙,都已無法再繼續鉤起墨閒的戰意。因爲,三尺青鋒已經落在身後,而且他也太累了,累得再提不起一絲掙扎的力氣來與死神繼續較量。
人劍合一炸氣場,一道銀芒攜青衫穿梭百丈,這是他能爲夏尋使出的最後兩招劍式。自此以後,他便不再有存在的意義了。
風在耳邊呼嘯,蚊吟也在耳邊呱噪,強大沖力所產的的慣性,把墨閒的身軀狠狠地從半空摔在地上,彈起再摔下。翻滾一路,最後撞到一棵槐樹的根莖,爾後倒下…
“噠…噠噠…”
污泥沾去黑色的緊衣,黃的黑的灰的都混成了一種顏色,即便是前段時間重傷在帝江手裡時,他都未曾有如此狼狽,狼狽得連手都提不起來擦去污跡。是實在太累,累得就像一具還有些許知覺的屍體,癱在粘稠的泥濘裡,一動也不想再動。脫離使得意識淡化,視線逐漸模糊,模糊之中他仍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屍蚊正涌向自己,叮咬着自己頭顱與身軀。不遠處一抹青衫被蚊潮所包裹,正瘋狂地往蚊羣堆的深處衝去。
他想幹什麼?
看着…
想着…
墨閒疲憊不堪的眼皮無力閉上,在真正的黑暗中感受着血肉被無盡屍蚊一點點分離的痛楚。
然…
痛楚遲遲沒能結束,世界卻先一步安靜。
逐漸逐漸地變得沒有了一點聲音,就連蚊子扇動翅膀的頻率也變得低沉了起來,叮咬他的屍蚊也逐漸沒有了動靜,不再狂躁。
一個呼吸…
兩個呼吸…
三個呼吸…
四個…
五…
……
不知道過了多久,墨閒所等待的死亡都沒有出現。在安靜到了極致的環境裡,他差點就誤以爲自己已經死了。然而,一道熟悉且急促的嗓音卻在他的耳邊一直迴響着…
一直提醒着他,他還活着。
“師兄,快醒醒。”
”師兄,開睜眼。”
“師兄…”
清夢擾,最難受。
疲憊不堪的眼睛,最終還是在堅韌的意志下又重新睜開。
眼前的世界還是那個世界,蚊潮依舊密佈着視野,只是墨閒卻總感覺這個世界變得不那麼真實。
爲什麼,自己沒有死?
爲什麼,那些屍蚊不攻擊了?
爲什麼…
“師兄快起來,再堅持一會。”
“師兄…”
遠處傳來的呼喊聲,逐漸響亮。
就好像久旱的甘露,極度的好奇心強制壓下了睏乏。邋遢也就隨意了,在骯髒的泥濘中墨閒緩緩撐開眼皮,再艱難地移去腦袋,硬撐着下顎擡起頭,順着呼喊聲的來源,顫顫看去…
“師兄,還能走不?”
是夏尋…
雖說紅腫的臉龐已經完全看不出他原來的模樣,但青衫還是那襲青衫,雖說青衫也是沾滿泥濘,但相比起墨閒卻精神得很。屍蚊也沒有對他進行攻擊,他就站在十數丈開外的蚊潮之中,腫成豬蹄的雙手緊緊抱住一隻人頭大小的黑球,膿腫的嘴脣流露着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卻笑得燦爛,就像將軍打了勝仗歸來的得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黑球是什麼?
……
心中雖有謎團無數,但看着夏尋這副滑稽的模樣,以及懸停在空中沒有了動靜的蚊潮,墨閒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夏尋似乎又一次將腐朽化作了神奇。至於夏尋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墨閒或許能猜到些許苗頭,但也沒過多深想。他艱難地把自己的身體從泥濘中翻轉過來,爾後一手撐着泥地,一手扶着旁邊的槐樹幹,顫顫站起。咬着牙齒,道一字。
“能…”
一字能,說得果斷,但卻沒多少底氣。
遠處的夏尋緊抱着懷中之物,擔憂道:“額…師兄我可攙扶不了你喔。要不你再歇一會兒?”
“無礙。”
“額…”
“走。”
墨閒就像是一劍,即使倒下了也是鋼硬筆直的,絕不服軟。
一切謎團被封鎖在未知中。
突兀的轉折是那麼不真實與不自然。
兩道背影,一前一後,沒有攙扶卻相互依靠,在密密麻麻的蚊潮當中,逐步行遠。他們所走之路,擋在前方的屍蚊皆自主退去,空出容人通行的縫隙,就像在恭迎着一位帝王一般,放任着兩人離開…
如此詭異的一幕,就發生在眼下。
這可把遠在蚊潮七百丈外的四位老頭子,給看傻了。極度突兀的情節轉變,使得不明真相的人完全沒意思一絲頭緒。瞬間反轉的局面,更使人迫切想知道隱藏在蚊潮中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爲人知的事情…
“這…這啥情況?”
“咳咳,咋就突然成這樣了哩?”
“蚊潮爲什麼不攻擊了?”
“難道那小子還會幻術不成?”
“……”
驚疑連連,是難以自信。
不過也不怪他們如此驚慌失措,畢竟這轉折太過於離奇,就連當局的墨閒其實在安全走出蚊潮後也是對此一知半解。
“他抓住了變數…”
排麼的駝背老頭最先平復了驚詫的心情,想起前不久老嫗說過的話。冥冥之中,貌似看到了什麼。
“大師姐。”
“恩?”
“夏娃子手裡的東西就是你說的變數?”
“恩。”老嫗點頭承認。
“是蚊後?”
“恩。”
猜測被得到肯定,但駝背老頭仍想不明白。再問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神識,學識,忍耐,取捨,缺一不可。”
話隱晦,字字珠璣。
老嫗把手中羅盤放回到懷裡,看着逐漸模糊走遠的兩道人影,再解釋着細說道:“冢蚊是一個奇特的物種,和所有蜂類一樣,皆由一隻特殊的雌性負責着整個族羣的繁衍,它就是蚊後,有着至高的生命權,極其貪婪且嗜血,更具備一定智慧。所以,族羣裡所有屍蚊所覓得的血液,最終大部分都會落到它的嘴裡,成爲孕育下一代的養分。而更多時候,蚊後爲了得到最旺盛且鮮活的血液,會不惜犧牲大量族人的性命,去主動獵殺一些體型龐大且兇猛野獸,以維持自己繁衍所需。在這狩獵期間,它會非常小心地把自己隱藏在最外圍的蚊羣中,直至獵物死去,他纔會在屍蚊羣的重重保護下去到前線吞噬屍體,極其謹慎且膽小。
而夏尋,也正利用了它這兩個特性,來進行佈局。
起手躡雲逐月深入蚊潮腹部,有利於最後階段的屍蚊聚攏以及他的神識探測。明知不可敵,卻仍要耗費體能大殺四方,是爲了給蚊後傳遞一個信息---這兩人氣血旺盛,是不可多得的獵物。從而激發蚊後的貪婪天性。戰局中期,不退不進死守鎮山河,是爲了接下來的敗局假像埋下開端。而隨着敗局顯現,鎮山河逐漸支離破碎,嗅到勝利味道的屍蚊迫不及待地由外而內收緊戰線,進行強攻。這個時候,夏尋的神識就應該確定了蚊後的位置。但他沒有選擇出手,因爲這個時候蚊後的警覺性依舊很高,他還沒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他捨棄了墨閒的戰力,把墨閒力竭作爲一個誘餌,誘使蚊後誤以爲敵人已經失去戰鬥能力,從而讓它的貪婪進一步吞噬它的謹慎。一直到戰局最後一個節點,墨閒透支,蚊後再無防備,他才讓墨閒使躡雲帶他突襲,一擊控制住蚊後。蚊後握在手,就等於握住了整個屍蚊族羣的命脈,它們也就不敢輕舉妄動。這就是他的最終目的。”
“……”
詳盡的翻盤分析,短短數語間幾乎便把戰局的每一個細節都剖析到位。四位老頭子在智謀一道上的造詣顯然比不得老嫗,皆聽得是一愣一愣的。以至於回味許久,他們都很難從環環相扣的情節整理出一條完整的思路。
“算無遺策?”
“天才…”
“……”
看着四位老頭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傻愣狀態,老嫗不置可否地笑了:“確是天才無疑,但並非算無遺策,他還是粗心大意了。”
“啊?咳咳…”
九老頭聞言,頗爲詫異。
那些屍蚊子的厲害,他是非常清楚的。
因爲數日前,他和六老頭就深入過峽谷一回,那遭遇可想而知,殺之不盡,逃之不及,兩人被叮的一身膿包也是前天才堪堪消去,現想起都後背還涼颼颼的。然而,夏尋這麼位出竅小兒,卻僅憑藉着一顆腦袋瓜子弄出幾手謀略佈局,便彌補了巨大的實力差距,而且所做到的程度也遠勝於他與七老頭的地步。如此近妖之智,即便當年鬼謀也不過如此。可是如此天才,老嫗卻仍說他粗心大意,這便叫人不得其解了。
“他算漏了什麼?”九老頭問。
“墨閒的體能。”
沒多繞彎,老嫗開門見山直接說道:“最後一技躡雲逐月,火候到位卻失了分寸。墨閒當時的體能極限只容帶他行出九十餘丈,而距離蚊後所在位置卻仍差十餘丈。所以,剩下的這段路程他便不得不用自己的腳走過去,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叮了上一身傷了。”
“哎喲…”
本以爲會是什麼大漏子,沒想着只是這樣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九老頭不以爲然地擺手笑道:“師姐喲,你這未免也太較真咯。生死勝敗乃關鍵,微末小節哪算得什麼漏子呀?”
老嫗不認同此話,搖搖頭:“成大事者,可不拘小節。但謀大事者,小節必拘。倘若他們今日所遇敵人不是蚊子而是刀槍,其命堪憂。也罷,不說這個…”
話有分寸,點到爲止。
老嫗似乎不願意再在這點上深究,她挽起衣袖,看向二老頭和七老頭,吩咐着道:“你兩到外頭打些野物,待會讓麼兒給送進去吧。我斷估他們今天是走不動了,必然會在林子裡過夜,明天還免不了一場硬仗。”
“那暴露咱們不就了麼?”
“咱們早就暴露了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