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隱之於秘,藏之於密。
不爲人所知,方爲秘密。
當秘密知曉的人多了,它便失去神秘的屬性,也就不算得是秘密。除非,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默契地將它深藏在心裡,當作從未知曉…
夏尋的秘密,便就是如此。
岳陽時候,餘悠然曾以劍破遮天,掀開了這道秘密的第一縷面紗。使得問天山的老人家首先於局外觀得洞天。但他理性地選擇了沉默,並以一縷問天神器之魂嵌入夏尋的血肉,將秘密重新封印。即便後來芍藥察覺端倪,老人家亦含糊其辭,左右言他,不予言道。接着纔有了夏尋強闖壽山伏屍斷龍地,見得諸聖伏筆。再於天壇吟北茫悲歌,攝魂入混沌夢境見得自己前世,從而徹底洞悉前因後果。也纔有了後來孫悟空憑同爲天棄之人的氣息,識破虛妄。餘悠然巧妙施計,騙出真相,等等諸多後事。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默契地選擇了隱瞞,所以夏尋的秘密才得以還是秘密…
而現在,唐小糖似乎也要做出類似的選擇。
揹着沉重的心情,唐小糖從聚義廳走出。外頭的月光已經升上當空,正無私地揮灑着銀色的微光,夜深了…
夜深人靜,山腰的宴席不知何時被人悄然無聲地收拾得乾乾淨淨,空蕩蕩的。山縫裡的蝙蝠最喜夜深獵食,它們飛梭在雲裡霧裡,閃爍着紅色的眼睛,謹慎地俯視着山野間的一舉一動。
黑夜裡,萬物都被黑色所吞噬。
就連皓月都不能避免,淪爲黑暗的奴隸。大千世界彷彿掩上了一面神秘的黑布,所有東西都隱藏在暗處。白的是水與月,黑的是岩石與林木,灰的是放眼無際的茫茫原野,這就是所有…
沿着凹凸不平黃泥小道,沉沉越過幾座小山丘,唐小糖終於回到她和夏尋的小木屋。白日時的黯然銷魂,飄飄欲仙,如今還能記憶深刻。只是曾期待夜幕降臨後的金風玉露,卻不知何時已被拋到了腦後,只剩下擔憂。
夏尋此時不在小木屋裡,而在木屋外頭。
油燈一盞與明月映照着小榕樹,兩隻藤木雕刻的小杯浸泡着紅茶。夏尋貌似早已料到唐小糖回來時候,必然會帶上這麼一副擔憂的苦澀,心中會有吐不盡的千言萬語。所以,他早早就將屋子裡的簡易案臺,搬到了屋外的榕樹下,並整齊擺上茶具和果食,點上油燈。
或許是等得時間有些久了,夏尋趁着空隙不忘寫下封南送的書信,而現還在寫着…
“莎莎…”
微微細聲,如風吹婆娑,輕輕的,靜靜的。
慢火細煮着沸水,乾枯的茶葉吸納熱量迅速展開,染紅了清水。清香宜人,如夏夜裡的一陣綿綿細雨,淋溼愁人的煩躁並帶來清涼。久聞之更使人心曠神怡,彷彿置身於北地的蒼茫世界中,望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惟餘莽莽…
“你回來了?”
“恩…”
“沒吃飽吧?”
“還行,但也不餓。”
“我給你稍了些吃的,不夠待會幫你再煮些。”
“……”
遠遠聞得獨特的茶香,唐小糖心領神會地就知道了夏尋的心思。香自北寒來,經滄桑而尤遠。夏尋斷然已經做好了用漫漫長夜來傾訴心事的準備。所以兩人的對話都顯得很平淡,就像是攜手半生的老夫妻在平日裡的絮叨,不帶多少情緒卻充滿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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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着茶香,唐小糖來到小榕樹下,恰靜地坐在夏尋特意留給她的小凳子上。雙手重疊在小腿旁,恰靜地看着夏尋。
夏尋稍稍提起眼眉,但手裡的筆卻沒有停頓,依舊不緊不慢地寫着。
“你需看嗎?”
“不了。”
“你一向都喜歡偷看我和她的書信。”
唐小糖的身子動也不動,淡淡地搖了搖腦袋:“現在,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恩…”
話深邃,夏尋似明意,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卻沒再把話往下說去。而是安安靜靜地將書信最後幾句話認真寫完,然後摺疊成紙條系在小青鳥的爪子上,再放其化青芒掠入雲霄。
青芒如針,引線繡長空,消盡於天際。
夏尋這才端坐起身子,看着唐小糖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再伸手指着案臺上的兩杯茶說道:“這茶很苦,不知你能否喝得習慣。”
唐小糖想都沒想,直接拿起木杯就把紅茶一口喝盡。極苦的茶水剛落到喉嚨,唐小糖的臉色瞬間便綠了一片。待過片刻,苦澀去盡,回甘徐來,唐小糖方苦苦一笑,道:“茶名鳳凰紅對吧?”
“哦?”
夏尋略顯詫異:“你居然知道這茶?”
“當然知道。”
“我是又小看你了。”
“我也是如此。”
“有故事?”
“不長…”
對話簡略至極,卻勝萬餘千言。
將茶杯放歸案臺,唐小糖沒着急着把話往下說去。她站起身,將小凳子搬到夏尋身側,然後雙手挽着夏尋的右手臂,枕着肩膀,擡頭仰望着天上明月星辰。像回憶往事一般,徐徐說道:“在老奶奶百歲生辰那年,你爺爺命人送過四兩紅茶來唐家堡祝壽。那時我還小,老奶奶就只敢賞我一口解饞,結果我喝了丁點,差點就沒給苦哭咯。
還記得,那時老奶奶給我說:這茶是好茶,屬當世稀品。名字也取得好,叫鳳凰紅。鳳凰涅槃,血染蒼穹,配得上潛龍在淵。只可惜這茶太過於稀罕,非大運氣者不可取得。而且懂得此茶的人也太少。凡人品茶,只品舌尖三寸甘苦,普通的茶葉回味不過片刻。但這鳳凰紅蘊數十載風雪極寒,沸水只能化其皮毛而不能融其筋骨。品茶者需從舌尖至喉嚨,品盡苦澀,方纔能從中領略極苦回甘。當時老奶奶說的這番話,我無法理解。如今再品得一回極苦滋味,我才知道其中深意原來這般濃醇。夏尋…”
“恩?”
說得入神,唐小糖忽然喚起夏尋的名字。
夏尋應聲,唐小糖續道:“我覺得老奶奶說得並不對。”
“如何不對?”夏尋問。
唐小糖道:“我覺得,茶如人,飲茶如品人生。只要真心喜歡,那就會喜歡他的所有,包括他的苦澀。茶入口,香味消融不過半時辰。人入心,路再艱辛也得往下走。所以,我不後悔他日品味極苦,只盼能與你同甘共苦,廝守終身。”
“呵呵…”
長夜還長,茶亦正好。
兩人看着月光,如夫妻閒聊着家常,清淡無比。只是唐小糖話中深意,夏尋眨眼就明白了。甚至夏尋還能預估道,唐小糖待會肯定會有一手以退爲進。
聰明人對話講的是重點,所以夏尋理所當然地就越過了所有中間環節,直接問道:“你不打算問?”
“沒必要。”
“爲何?”
“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我便沒必要問。”
“若我不想說呢?”
“那我就默默地相信你。”
“……”
果然如此,唐小糖直接把選擇權放棄了。
輕輕語,風微微,一人挨着肩,一人挨着另一人的腦袋。青絲三千自然垂落,重疊交錯於項背及膝前。月光明亮,灑寒光于山野。繁星爍爍,點綴星河浩瀚。唐小糖的以退爲進雖在夏尋的預料之中,但他的心裡依舊沉重。
“冷麼?”
唐小糖像小貓似的用腦袋蹭了蹭夏尋的肩膀,道:“有你在旁邊就不冷了。”
“可是,我的身體或許有朝一日會變冷。”
“那麼我就和你一起變冷。”頓了頓,唐小糖又補充道:“或者我可以在長安城爲你點一場大火,這樣我們或許都能暖和些。”
“呵呵,傻丫頭,你若這般做,唐老奶奶定要把我挫骨揚灰。”
“這總比煙消雲散好。”
“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好啊。”
恰靜裡平平淡淡,卻是那般針鋒相對。
細品苦茶兩三口,夏尋漸漸回想起許多幼年往事。對比今朝,不禁自嘲般笑了笑…
“我從小就在夏村長大。
村子很小,方圓不過數裡地,由一道巍峨山嶺環抱成谷。谷中四季如春,溪水常溫,花草盎然。數裡之外,山嶺的另一頭,則是一望無際的雪白冰原。那裡沒有生息,沒有四季,而且極冷。冷得從山崖往外撒一盆清水,當水落到山下時,便都會變成堅硬的冰渣子,將地面砸出個窟窿來。
很小的時候,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山巔,遙遙望着茫茫冰原。總幻想着能有一天走出村子,去看一看書裡所描述的繁華世界,再想方設法破除自己身體裡的封印,練就一身好武藝,帶着村子裡的弟弟妹妹們遨遊四海,仗義江湖。
可上天總愛和我開玩笑。
當我真有一天走出村子,我才驀然發現書裡寫的東西,原來都是騙人的。在世間美好的背後,總隱藏着數之不盡的污穢。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埋伏算計,日復一日,無處不在。而當我後悔出來,又想要回到村子時,一切卻已經回不去了。
我離開北茫踏足大唐,就好像一把寶劍離開了劍鞘。劍柄掌握在我爺爺的手裡,雖有思想卻無法掙脫,雖自由而束縛於軌跡,只能隨軌跡劃去我爺爺設定的方向。”話到此,夏尋頓了頓,微微低頭看去唐小糖的小腰:“就像你腰間的小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