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葬來了。
他選擇到來的時間,非常敏感。
壽山屍地的矛頭早在朝廷的深入調查中,由北偏西。
西蜀之地,聖人有五,雖都不曾參與二十年前的驚世血戰,也不在仙人誓約的涵蓋之中。但大唐朝廷目前所掌握的許多證據表明,他們的危險性甚至還遠高於北茫極地裡的那頭猛虎。
古葬這時拜山真武,他就和闖入龍潭虎穴無異。
畢竟,京都長安可不是聖人就可以放肆的地方。
即便呂奉仙當年,也曾折戟於此。
“唰唰…”
青草在飛踏裡被踩折,折斷在碎裂的石縫裡。
林里人影飛梭,路里劍氣穿流。古葬從容始終,執杖緩行龜移。
金楓樹高聳受蒼勁的罡風不斷鞭笞,殘損的枝條和楓葉碎落遍地。
兩尺一步的動作幅度始終沒有改變過,在接踵而至的攻伐劍影中,古葬彷彿一縷清風。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每每邁步,身影飄忽,上行一路已六七裡,他始終從容不曾猶豫半步,更沒提起過一根手指。或許,是這漫山遍野的真武弟子都沒資格入他法眼吧。畢竟,他是聖人…
聖人有聖人的尊嚴。
就像年前岳陽混戰,無論多麼慘烈,呂隨風等都不曾出手。因爲長輩對小輩出手,始終都是件厚顏無恥的事情。
徘徊在山林上空的蜻蜓被破風聲驚嚇得高飛,壓在蒼穹下的灰濛雨雲則沉沉降落。由山林裡眺望,已經難以看清真武主峰擎天石劍的上半截山體,唯茫茫雲海飄忽沉浮。那就像一把巨大無比的劍,由上而下,洞穿天穹,插入大地。
而石劍之下,此時正站着個人。
邋遢的道袍散發着酒香,酒香裡飄着桂花的香,濃醇厚重卻不失清雅。若猜測不錯,他今天所喝的,應該是百花巷口那家沈氏酒肆的桂花陳釀。因爲,只有那家的酒能有這個味道。他癡笑的嘴脣被酒水浸得發白,醉眼迷離如仍在夢中。一手握着酒壺,一手撐着石欄,歪歪扭扭倚站着,彷彿隨時都要倒下--李白。
李白站在這裡並沒有多久。
就在古葬出現在真武山前時,他便從石劍峰顛那副博弈兩月未決的棋局旁站起了身,然後踉踉蹌蹌地喝着酒沿着石劍道一路走下。而此時,每步兩尺的古葬已經接近真武主峰,而李白也剛好走落到石劍道前,上下兩者的時間就像被刻意安排,都被把握得絲毫不差。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醉眼迷離地遙看着來者,李白忽然朝天豪聲念起兩句詩詞。
而古葬也在這兩句詩詞念罷一刻,終於停下了行走兩月有餘的腳步。
涼風擺盪起麻絲,粗闊的麻袍用陰影遮掩了他大部分面容,就只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嘴脣,他沒有說話。一路追擊而來的真武弟子,在見得李白後皆相繼止步於古葬身後數十丈,暗暗列陣封堵退路,執劍以待。
李白高高揚起溼嗒嗒的長袖,雙手捧酒壺朝天作揖,再豪放吟道:“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三句吟罷,李白忽然振臂,朝着來者深深鞠下一躬。
有禮喝道:“晚輩李白,見過古師叔!”
“古師叔?”
“他…他…”
“他難道就是西蜀巫山那位聖人!?”
忽見得李白行此大禮,列陣在後戒備着的諸多真武弟子臉色頓時精彩。
雖曾有諸多猜測,但他們可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在朝着一位聖人出手呀!
“你們都散了吧。”
“……”
李白沒容得他們太多驚慮的時間,隨意便將一衆真武弟子喚退。
聖人乃這個時代的至尊,眨眼便能叫凡人灰飛煙滅。衆弟子皆心有餘悸,哪還敢多言?趕緊將兵器起,分別朝着古葬和李白匆匆行去一禮,便急忙退去。
山澗潮霧比山下要濃郁許多,也清新許多。
隨着衆真武弟子離去,廣闊的山野漸漸迴歸安寧。俏皮的蜻蜓陸續從高空降落,繼續尋找去小溪點水。驚鳥相繼由樹梢起飛,遠遠遁逃出這危險的地域。
待周遭徹底平靜下來,李白抱拳更恭敬三分,歉道:“小輩們不識師叔真人,故冒昧打攪,還請師叔見諒。”
古葬輕輕擡起頭來,用隱藏在陰影裡的目光審視去酒氣熏天的李白。看過好久一陣子後,他沙啞說道:“剛纔你念的詩,欠妥。”
李白依舊雙手抱拳弓着腰桿:“請師叔指教。”
古葬道:“你說得太狹隘了。蓬萊不只有文章,還有恩怨與功名。小謝除了清發,還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欲上青天靠的不僅僅只是壯志凌雲,還有手段。”
“……”
話意極深,暗指禁忌,隨口就將李白的調性側翻。但李白卻絲毫不覺所謂,更謙遜三分回道:“師叔言之有理,晚輩受教。但晚輩此詩還有兩句沒念。”
“念。”
古葬乾澀回道一字。
李白不矯情,神色一凜,挺直腰桿,高舉酒壺豪飲一口,然後甩袖挽於身後,豪放吟喝道!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
好豪情,更寫意。
李白的文采果然非凡。
每每唸詩都能順手拈來借物言志,而且毫不生硬。
此時也這般,抽刀切斷水流,水波奔流更暢;舉杯想要銷愁,愁思更加濃烈。人生在世,無法稱心如意,不如披頭散髮,登一葉扁舟遠去。李白前數句詩詞皆爲鋪墊,目的就是將意境醞釀出波瀾,後兩句纔是重點,灑脫之情懷瞬間就把波瀾撫平。
“不妥…不妥…”
只是如此絕句,古葬依舊不滿意,他搖頭連說道兩個不妥。
李白逐漸恢復往常般醉色,問道:“師叔以爲何來不妥?”
古葬再道:“無根之落葉,太飄。既有攬月之志,便得有登天之心。天下間沒斷不了的水,更沒有解不了的愁。人生不如意就要去如意,而非逃避。此詩雖脫俗,卻過於超然物外,便大爲不妥了。”
李白借詩言志,古葬借題言意,皆深奧。
但很顯然,此間兩人都彼此明白對方的深意,且藉此展開話題。李白想讓古葬莫淌這趟渾水,而古葬則告訴李白此行非走不可,勸君莫擋道。
“呵呵…”
李白癡癡笑了笑:“師叔好高深,返璞歸真,隨性所欲,晚輩心境自嘆不如。”話雖這麼說的,但李白的臉上卻絲毫沒有領教之意,反而沉沉收斂笑容,轉而續道:“不過,晚輩自以爲有道理。所以,還是希望師叔能不吝賜教。”
“你想賜教什麼?”
“論劍。”
“……”
李白不單止詩情豪放,連行爲舉止也同樣不不馴。眼下來者可是位聖人,他的行爲雖然始終表現得畢恭畢敬,但此時賜教論劍卻無不明擺着挑釁。先前指教,指教的是詩文。眼看道不同話不投機,他就轉而賜教劍道,這便是要拳頭上的道理了。
王境戰聖人,可是座巍峨大山呀。
古往今來,能跨過去的,可從來沒幾個人。
“果然有奉仙當年的風采。”
對於李白的請求,古葬並不顯得意外。
畢竟他身體裡流淌着呂奉仙的血液,古葬拜山,他無論如何都要邀站。
他緩緩將腦袋再擡起三分,順着擎天石道一路望向灰濛濛的雲卷,像似回憶般有感而發,喃喃說道:“尤記得奉仙當年,秦風俊逸,清玉無雙,一劍驚鴻折盡當世天驕,雄姿英發是何等風華絕代?爲紅顏,攜鬼謀上真武。鎮山河,敗盡劍宗羣雄。也是在這道上,夏隱執令奉仙執劍,僅憑王境之軀怒斬真武四聖人,戰驚天下!”
話到最後,聲忽高亢。
古葬低眼看向李白再道:“不曾想,故人已老,往事已逝,今日奉仙之後人居然在同樣的地方,拿老朽做一回煉劍石。”
李白微微低頭,謙遜道:“師叔言重。晚輩資質愚鈍遠不能與家父相提並論,今日唐突,僅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向師叔賜教,並未有冒犯之意。”
感慨之後古葬沒再囉嗦,直接問道:“清玉玄明呢?”
李白道:“已贈墨閒。”
“哦…”
古葬明意點頭:“贈得好呀。”
“唰!”
三字說罷,古葬突然手腕一墊,就將掌中藤杖脫手震出,化作殘影擲向李白!瞬間出手,毫無徵兆,藤杖脫手即襲至李白眼前三尺,可見速度之快。但李白的反應也不慢,但見他悄然揮袖,左手如龍探出,化掌爲爪,“喳”地一顫,就穩穩擒上杖柄!
擲杖與擒杖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不過眨眼一瞬,古葬手上的藤杖便已易主。擲與接間雖似舉重若輕,可細看李白腳下因不堪重負而碎裂開來的階石,便知先前古葬一記震掌,絕對不輕。
見李白拿住藤杖,古葬不置可否輕笑起。
繼續說道:“此杖無名,取材於巫山之巔的金烏藤母,伴我已十四載,至今已歷經三十一道天雷煉洗。僅差一道天雷劫便能脫褪凡胎,焠煉成聖器。今日,此杖正好可以予你代劍。”
李白端舉藤杖,將其放在眼前仔細品察許久。他的臉上逐漸顯露出一份莫名的遺憾,搖搖頭:“此杖不凡,焠煉大成,當屬聖器上品。若毀,可惜呀。”
古葬並沒有李白那般多愁善感。
兩手輕挽於後腰,迎着李白便重新邁開腳步。
他的舉動其實已經在說明答案:“物極所用,此杖若能毀於你手,就不算可惜.”
灰濛濛的雨雲,恰是時候地在古葬話尾,落下了第一滴雨水。雨水漸開在李白執杖的左手虎口上,晶瑩瑩地分化成數顆數小水珠。緊接着,蒼穹之上醞釀許久的陰雨,終於在潰堤之後,如飄絮般清清灑灑揚下大地。霎時間,十數裡巍巍山林盡被灰白雨霧籠罩。遠遠眺望,恰似一片天上人間,別樣俊美。
只可惜,這般俊美的景色,註定無法持續。
“既然如此,晚輩便只好斗膽請教。”
“嗡。”
劍氣徒生,風雨隨話忽顫。
一道最百丈的人影,瞬間凝聚在李白身後。
人影着白衣,手執擎天劍,面容模糊不清。與之天壇會試所見不同的是,此時人影身後還有七把百丈劍影如孔雀開屏般,懸空綻開。
古葬擡眼稍打量去李白的戰魂,猩紅的嘴角凝起一絲難以描述的幅度。
“太虛劍意,真武劍心。”
“請師叔賜教。”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