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樂,你去哪裡?”
一樂說:“去找我爹。”
二樂聽了他的回答以後,回頭往屋裡看了看,他看到許三觀正伸着舌頭在舔碗,他覺得很奇怪,接着他咯咯笑了起來,他對三樂說:
“爹明明在屋子裡,一樂還到外面去找。”
三樂聽了二樂的後,也跟着二樂一起咯咯笑了起來,三樂說:
“一樂沒有看見爹。”
這天早晨一樂向何小勇家走去了,他要去找他的親爹,他要告訴親爹何小勇,他不再回到許三觀家裡去了,哪怕許三觀天天帶他去勝利飯店吃麪條,他也不會回去了。他要在何小勇家住下來,他不再有兩個弟弟了,而是有了兩個妹妹,一個叫何小英,一個叫何小紅。他的名字也不叫許一樂了,應該叫何一樂。總而言之,從今往後他看到何小勇就要爹、爹、爹地一聲聲叫了。
一樂來到了何小勇家門口,就像他離開許三觀家時,二樂和三樂坐在門檻上一樣,他來到何小勇家時,何小英和何小紅也坐在門檻上。兩個女孩看到一樂走過來,都扭回頭去看屋裡了。一樂對她們說:
“你們的哥哥來啦。”
於是兩個女孩又把頭扭回來看他了,他看到何小勇在屋裡,就向何小勇叫道:
“爹,我回來啦。”
何小勇從屋裡出來,伸手指着一樂說:“誰是你的爹?”
隨後他的手往外一揮,說:“走開。”
一樂站着沒有動,他說:“爹,我今天來和上次來不一樣,上次是我媽要我來的,上次我還不願意來。今天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媽不知道,許三觀也不知道。爹,我今天來了就不回去了,爹,我就在你這裡住下了。”
何小勇又說:“誰是你的爹?”
一樂說:“你就是我的爹。”
“放屁。”何小勇說,“你爹是許三觀。”
“許三觀不是我親爹,你纔是我的親爹。”
何小勇告訴一樂:“你要是再說我是你爹,我就要用腳踢你,用拳頭揍你了。”
一樂搖搖頭說:“你不會的。”
何小勇的鄰居們都站到了門口,有幾個人走過來,走過來對何小勇說:
“何小勇,他是你的兒子也好,不是你的兒子也好,你都不能這樣對待他。”
一樂對他們說:“我是他的兒子。”
何小勇的女人出來了,指着一樂對他們說:
“又是那個許玉蘭,那個騷女人讓他來的。那個騷女人今天到東家去找個野男人,明天又到西家去找個野男人,生下了野種就要往別人家裡推,要別人拿錢供她的野種吃,供她的野種穿。這年月誰家的日子都過不下去,我們一家人已經幾天沒吃什麼東西了,一家人餓了一個多月了,肚皮上的皮都要和屁股上的皮貼到一起了……”
一樂一直看着何小勇的女人,等她把話說完了,他扭過頭來對何小勇說:
“爹,你是我的親爹,你帶我到勝利飯店去吃一碗麪條。”
“你們聽到了嗎?”
何小勇的女人對鄰居們說:“他還想吃麪條,我們一家人吃糠咽菜兩個月了,他一來就要吃麪條,還要去什麼勝利飯店……”
一樂對何小勇說:“爹,我知道你現在沒有錢,你去醫院賣血吧,賣了血你就會有錢了,賣了血你帶我去吃麪條。”
“啊呀!”
何小勇的女人叫了起來,她說,“他還要何小勇去醫院賣血,他是要我們何小勇的命啊,他想害死我們何小勇。何小勇,你還不把他趕走。”
何小勇走過去對一樂說:“滾開。”
一樂沒有動,他說:“爹,我不走。”
何小勇一把抓住一樂的衣服領子,將一樂提起來,走了幾步,何小勇提不動了,就把一樂放下,然後拖着一樂走。一樂的兩隻手使勁地拉住自己的衣領,半張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何小勇拖着一樂走到巷子口才站住腳,把一樂推到牆上,伸手指着一樂的鼻子說:
“你要是再來,我就宰了你。”
說完,何小勇轉身就走。一樂貼着牆壁站在那裡,看着何小勇走回到家裡,他的身體才離開了牆壁,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裡左右看了一會以後,他低着頭向西走去。
有幾個認識許三觀的人,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低着頭一路向西走去,他們看到這個孩子的眼淚不停地掉到了地上,有時掉在鞋上。他們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哭得這麼傷心,走近了一看,認出來是許三觀家的一樂。
最先是方鐵匠,方鐵匠說:
“一樂,一樂你爲什麼哭?”
一樂說:“許三觀不是我的親爹,何小勇也不是我的親爹,我沒有親爹了,所以我就哭了。”
方鐵匠說:“一樂你爲什麼要往西走?你的家在東邊。”
一樂說:“我不回家了。”
方鐵匠說:“一樂,你快回家去。”
一樂說:“方鐵匠,你給我買一碗麪條吃吧!我吃了你的麪條,你就是我的親爹。”
方鐵匠說:“一樂,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就是給你買十碗麪條,我也做不了你的親爹。”
然後是其他人,他們也對一樂說:
“你是許三觀家的一樂,你爲什麼哭?你爲什麼一個人往西走?你的家在東邊,你快回家吧。”
一樂說:“我不回家了,你們去對許三觀說,說一樂不回家了。”
他們說:“你不回家了,你要去哪裡?”
一樂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只知道不回家了。”
一樂又說:“你們誰去給我買一碗麪條吃,我就做誰的親生兒子,你們誰去買麪條?”
他們去告訴許三觀:
“許三觀,你家的一樂嗚嗚哭着往西走了;許三觀,你家的一樂不認你這個爹了;許三觀,你家的一樂見人就張嘴要麪條吃;許三觀,你家的一樂說誰給他吃一碗麪條,誰就是他的親爹;許三觀,你家的一樂到處在要親爹,就跟要飯似的,你還不知道,你還躺在藤榻裡,你還架着腿,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吧。”
許三觀從藤榻裡站起來說:
“這個小崽子是越來越笨了,他找親爹不去找何小勇,倒去找別人;他找親爹不到何小勇家裡去找,倒是往西走,越走離他親爹的家越遠。”
說完許三觀重新躺到藤榻裡。他們說:“你怎麼又躺下了,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吧。”
許三觀說:“他要去找自己親爹,我怎麼可以去攔住他呢?”
他們聽了許三觀的話,覺得有道理,就不再說什麼,一個一個離去了。後來,又來了另外幾個人,他們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你知道嗎?今天早晨你家的一樂去找何小勇了,一樂去認親爹了。一樂這孩子可憐,被何小勇的女人指着鼻子罵,還罵了你女人許玉蘭,罵出來的話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一樂可憐,被那個何小勇從家門口一直拖到巷子口。”
許三觀問他們:“何小勇的女人罵我了沒有?”
他們說:“倒是沒有罵你。”
許三觀說:“那我就不管這麼多了。”
這一天過了中午以後,一樂還沒有回來,許玉蘭心裡着急了,她對許三觀說:
“看到過一樂的人,都說一樂向西走了,沒有一個人說他向別處走。向西走,他會走到哪裡去?他已經走到鄉下了,他要是再向西走,他就會忘了回家的路,他才只有十一歲。許三觀,你快去把他找回來。”
許三觀說:“我不去。一樂這小崽子,我供他吃
,供他穿,還供他念書,我對他有多好,可他這麼對我,竟然揹着我去找什麼親爹。那個王八蛋何小勇,對他又是罵又是打,還把他從家門口拖到巷子口,可他還要去認親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子,是怎麼養也養不親。”
許玉蘭就自己出門去找一樂,她對許三觀說:
“你不是一樂的親爹,我可是他的親媽,我要去把他找回來。”
許玉蘭一走就是半天,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問許三觀:
“一樂回來了沒有?”
許三觀說:“沒有,我一直在這裡躺着,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這扇門,我只看見二樂和三樂進來出去,沒看到一樂回來。”
許玉蘭聽後,眼淚掉了出來,她對許三觀說:
“我一路往西走,一路問別人,他們都說看到一樂走過去了。我出了城,再問別人,就沒有人看到過一樂了。我在城外走了一陣,就看不到別人了,沒有一個人可以打聽,我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說着許玉蘭一轉身,又出門去找一樂了。許玉蘭這次走後,許三觀在家裡坐不住了,他站到了門外,看着天色黑下來,心想一樂這時候還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這麼一想,許三觀心裡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來越濃,許三觀就對二樂和三樂說:
“你們就在家裡呆着,誰也不準出去,一樂回來了,你們就告訴他,我和他媽都去找他了。”
許三觀說完就把門關上,然後向西走去,走了沒有幾步路,他聽到旁邊有人在哭泣,低頭一看,看到了一樂,一樂坐在鄰居家凹進去的門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許三觀,許三觀急忙蹲下去:
“一樂,你是不是一樂?”
許三觀看清了這孩子是一樂以後,就罵了起來:
“他媽的,你把你媽急了個半死,把我嚇了個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鄰居家的門口。”
一樂說:“爹,我餓了,我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許三觀說:“活該,你餓死都是活該,誰讓你走的?還說什麼不回來了……”
一樂擡起手擦起了眼淚,他邊擦邊說:
“本來我是不想回來了,你不把我當親兒子,我去找何小勇,何小勇也不把我當親兒子,我就不想回來了……”
許三觀打斷他的話,許三觀說:
“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現在就走,現在走還來得及,你要是永遠不回來了,我才高興。”
一樂聽了這話,哭得更傷心了,他說:
“我餓了,我困了,我想吃東西,我想睡覺,我想你就是再不把我當親兒子,你也比何小勇疼我,我就回來了。”
一樂說着伸手扶着牆站起來,又扶着牆要往西走,許三觀說:
“你給我站住,你這小崽子還真要走?”
一樂站住了腳,歪着肩膀低着頭,哭得身體一抖一抖的。許三觀在他身前蹲下來,對他說:
“爬到我背上來。”
一樂爬到了許三觀的背上,許三觀揹着他往東走去,先是走過了自己的家門,然後走進了一條巷子,走完了巷子,就走到了大街上,也就是走在那條穿過小城的河流旁。許三觀嘴裡不停地罵着一樂:
“你這個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總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氣死。你他媽的想走就走,還見了人就說,全城的人都以爲我欺負你了,都以爲我這個後爹天天揍你,天天罵你。我養了你十一年,到頭來我纔是個後爹,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錢都沒出,反倒是你的親爹。誰倒黴也不如我倒黴,下輩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輩子你做我的後爹吧。你等着吧,到了下輩子,我要把你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樂看到了勝利飯店明亮的燈光,他小心翼翼地問許三觀:
“爹,你是不是要帶我去吃麪條?”
許三觀不再罵一樂了,他突然溫和地說道:“是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