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讓二樂躺在家裡的牀上,讓三樂守在二樂的身旁,然後他背上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裡放着兩元三角錢,出門去了輪船碼頭。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經過林浦、北蕩、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橋、安昌門、靖安、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裡堡、黃灣、柳村、長寧、新鎮。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黃店、七裡堡、長寧是縣城,他要在這六個地方上岸賣血,他要一路賣着血去上海。
這一天中午的時候,許三觀來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條穿過城鎮的小河走過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從河兩岸伸出來,一直伸到河水裡。這時的許三觀解開棉襖的鈕釦,讓冬天溫暖的陽光照在胸前,於是他被歲月曬黑的胸口,又被寒風吹得通紅。他看到一處石階以後,就走了下去,在河水邊坐下。河的兩邊泊滿了船隻,只有他坐着的石階這裡沒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場大雪,許三觀看到身旁的石縫裡鑲着沒有融化的積雪,在陽光裡閃閃發亮。從河邊的窗戶看進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飯,蒸騰的熱氣使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從包裹裡拿出了一隻碗,將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水在碗裡有些發綠,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進入胃裡時,使他渾身哆嗦。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後,仰起脖子一口將碗裡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後他雙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動了幾下。過了一會,覺得胃裡的溫暖慢慢地回來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動起來。
坐在河邊窗前吃着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打開窗戶,把身體探出來,看着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一個人坐在石階最下面的那一層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後一次一次地在那裡哆嗦,他們就說:
“你是誰?你是從哪裡來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口渴的人,你爲什麼要喝河裡的冷水,現在是冬天,你會把自己的身體喝壞的。你上來吧,到我們家裡來喝,我們有燒開的熱水,我們還有茶葉,我們給你沏上一壺茶水……”
許三觀擡起頭對他們笑道:
“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煩你們,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這河裡的水……”
他們說:“我們家裡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壺不夠,我們就讓你喝兩壺、三壺……”
許三觀拿着碗站了起來,他看到近旁的幾戶人家都在窗口邀請他,就對他們說:
“我就不喝你們的茶水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已經喝了四碗水了,這水太冷,我有點喝不下去了,你們給我一點鹽,我吃了鹽就會又想喝水了。”
他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他們問:
“你爲什麼要吃鹽?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會口渴。”
許三觀說:“我沒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們中間一些人笑了起來,有人說:
“你不口渴,爲什麼還要喝這麼多的水?你喝的還是河裡的冷水,你喝這麼多河水,到了晚上會肚子疼……”
許三觀站在那裡,擡着頭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訴你們,我喝水是爲了賣血……”
“賣血?”他們說,“賣血爲什麼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會多起來,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賣掉它兩碗。”
許三觀說着舉起手裡的碗拍了拍,然後他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堆到了一起。他們又問:
“你爲什麼要賣血?”
許三觀回答:“一樂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經送到上海的大醫院去了……”
有人打斷他:“一樂是誰?”
“我兒子,”許三觀說,“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裡沒有錢,我就出來賣血。我一路賣過去,賣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流出了眼淚,他流着眼淚對他們微笑。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着許三觀不再說話。許三觀向他們伸出了手,對他們說:
“你們都是好心人,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鹽?”
他們都點起了頭,過了一會,有幾個人給他送來了鹽,都是用紙包着的,還有人給他送來了三壺熱茶。許三觀看着鹽和熱茶,對他們說:
“這麼多鹽,我吃不了,其實有了茶水,沒有鹽我也能喝下去。”
他們說:“鹽吃不了你就帶上,你下次賣血時還用得上。茶水你現在就喝了,你趁熱喝下去。”
許三觀對他們點點頭,把鹽放到口袋裡,坐回到剛纔的石階上,他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着拿起一隻茶壺,把裡面的熱茶水倒在碗裡,倒滿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說:
“這茶水真是香。”
許三觀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們說:
“你真能喝啊。”
許三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說:
“其實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後他看看放在石階上的三隻茶壺,對他們說: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這三隻茶壺是誰家的,我不知道應該還給誰?”
他們說:“你就走吧,茶壺我們自己會拿的。”
許三觀點點頭,他向兩邊房屋窗口的人,還有站在石階上的人鞠了躬,他說:
“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沒什麼能報答你們的,我只有給你們鞠躬了。”
然後,許三觀來到了林浦的醫院,醫院的供血室是在門診部走廊的盡頭,一個和李血頭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他的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對面沒有門的廁所。許三觀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頭的一樣髒,許三觀就對他說:
“我知道你是這裡的血頭,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爲你經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兩條胳膊經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們那裡的李血頭一樣,我還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股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許三觀在林浦的醫院賣了血,又在林浦的飯店裡吃了一盤炒豬肝,喝了二兩黃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風吹在他臉上,又灌到了脖子裡,他開始知道寒冷了,他覺得棉襖裡的身體一下子變冷了,他知道這是賣了血的緣故,他把身上的熱氣賣掉了。他感到風正從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裡一陣陣抽搐。他就捏緊了胸口的衣領,兩隻手都捏在那裡,那樣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走。
陽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許三觀身體哆嗦着走在陽光裡。他走過了一條街道,來到了另一條街道上,他看到有幾個年輕人靠在一堵灑滿陽光的牆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裡曬太陽,他們的手都插在袖管裡,他們聲音響亮地說着,喊着,笑着。許三觀在他們面前站了一會,就走到了他們中間,也靠在牆上;陽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他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就對他們說:
“這裡暖和,這裡的風小多了。”
他們點了點頭,他們看到許三觀縮成一團靠在牆上,兩隻手還緊緊抓住衣領,他們互相之間輕聲說:
“看到他的手了嗎?把自己的衣領抓得這麼緊,像是有人要用繩子勒死他,他拼命抓住繩子似的,是不是?”
許三觀聽到了他們的話,就笑着對他們說:
“我是怕冷風從這裡進去。”
許三觀說着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繼續說:
“這裡就像是你們家的窗戶,你們家的窗戶到了冬天都關上了吧?冬天要是開着窗戶,在家裡的人會凍壞的。”
他們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笑過之後他們說:
“沒見過像你這麼怕冷的人,我們都聽到你的牙齒在嘴巴里打架了。你還穿着這麼厚的棉襖,你看看我們,我們誰都沒穿棉襖,我們的衣領都敞開着……”
許三觀說:“我剛纔也敞開着衣領,我剛纔還坐在河邊喝了八碗河裡的冷水……”
他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許三觀說:“我沒有發燒。”
他們說:“你沒有發燒?那你爲什麼說胡話?”
許三觀說:“我沒有說胡話。”
他們說:“你肯定發燒了,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許三觀點點頭說:“是的。”
“那你就是發燒了。”他們說,“人發燒了就會覺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額頭,你的額頭肯定很燙。”
許三觀看着他們笑,他說:“我沒有發燒,我就是覺得冷,我覺得冷是因爲我賣……”
他們打斷他的話:“覺得冷就是發燒,你摸摸額頭。”
許三觀還是看着他們笑,沒有伸手去摸額頭,他們催他:
“你快摸一下額頭,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額頭又不費什麼力氣,你爲什麼不把手擡起來?”
許三觀擡起手來,去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看着他,問他:
“是不是很燙?”
許三觀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摸不出來,我的額頭和我的手一樣冷。”
“我來摸一摸。”
有一個人說着走過來,把手放在了許三觀的額頭上,他對他們說:
“他的額頭是很冷。”
另一個人說:“你的手剛從袖管裡拿出來,你的手熱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額頭去試試。”
那個人就把自己的額頭貼到許三觀的額頭上,貼了一會後,他轉過身來摸着自己的額頭,對他們說:
“是不是我發燒了?我比他燙多了。”
接着那個人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
他們就一個一個走過來,一個挨着一個貼了貼許三觀的額頭,最後他們同意許三觀的話,他們對他說:
“你說得對,你沒有發燒,是我們發燒了。”
他們圍着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了一陣後,有一個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幾個人也吹起了口哨,他們吹着口哨走開了。許三觀看着他們走去,直到他們走遠了,看不見了,他們的口哨也聽不到了。許三觀這時候一個人笑了起來,他在牆根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他的周圍都是陽光,他覺得自己身體比剛纔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領的兩隻手已經凍麻了,他就把手放下來,插到了袖管裡。
許三觀從林浦坐船到了北蕩,又從北盪到了西塘,然後他來到了百里。許三觀這時離家已經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賣了血,現在他又要去百里的醫院賣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邊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沒有融化的積雪在街道兩旁和泥漿一樣骯髒了,百里的寒風吹在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自己的臉被吹得又乾又硬,像是掛在屋檐下的魚乾。他棉襖的口袋裡插着一隻喝水的碗,手裡拿着一包鹽,他吃着鹽往前走,嘴裡吃鹹了,就下到河邊的石階上,舀兩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後回到街道上,繼續吃着鹽走去。
這一天下午,許三觀在百里的醫院賣了血以後,剛剛走到街上,還沒有走到醫院對面那家飯店,還沒有吃下去一盤炒豬肝,喝下去二兩黃酒,他就走不動了。他雙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間抖成一團,他的兩條腿就像是狂風中的枯枝一樣,劇烈地抖着,然後枯枝折斷似的,他的兩條腿一彎,他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麼病,他們問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說不清楚,他們就說把他往醫院裡送,他們說:好在醫院就在對面,走幾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醫院去,這時候他口齒清楚了,他連着說:
“不、不、不,不去……”
他們說:“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像你這麼亂抖的人,我們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還是說:“不、不、不……”
他們就問他:“你告訴我們,你患了什麼病?你是急性的病,還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醫院去……”
他們看到他的嘴巴胡亂地動了起來,他說了些什麼,他們誰也聽不懂,他們問他們:
“他在說些什麼?”
他們回答:“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別管他說什麼了,快把他往醫院裡送吧。”
這時候他又把話說清楚了,他說:
“我沒病。”
他們都聽到了這三個字,他們說:
“他說他沒有病,沒有病怎麼還這樣亂抖?”
他說:“我冷。”
這一次他們也聽清楚了,他們說:
“他說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熱病?要是冷熱病,送醫院也沒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館去,聽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許三觀聽說他們要把他送到旅館,他就不再說什麼了,讓他們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館。他們把他放在了一張牀上,那間房裡有四張牀位,他們就把四條棉被全蓋在他的身上。
許三觀躺在四條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會,他們問:
“身體暖和過來了吧?”
許三觀搖了搖頭,他上面蓋了四條棉被,他們覺得他的頭像是隔得很遠似的,他們看到他搖頭,就說:
“你蓋了四條被子還冷,就肯定是冷熱病了,這種病一發作,別說是四條被子,就是十條都沒用,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體裡面在冷,這時候你要是吃點東西,就會覺得暖和一些。”
他們說完這話,看到許三觀身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過了一會,許三觀的一隻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手上捏着一張一角錢的鈔票。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想吃麪條。”
他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麪條回來,又幫着他把麪條吃了下去。許三觀吃了一碗麪條,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過了一會,他說話也有了力氣。許三觀就說他用不着四條被子了,他說:
“求你們拿掉兩條,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着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他懷裡抱着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着他把兩頭小豬放到牀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被繩子綁着,身體就在牀上抖動,他對它們說:
“睡了,睡了,睡覺了。”
說着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牀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裡。他躺下後看到許三觀正看着自己,就對許三觀說:
“現在半夜裡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蕩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外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
“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
“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他說: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裡幹活,我乾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
“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他說:“那張牀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
“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着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着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許三觀說着把手從被窩裡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
“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裡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呼呼地喘
起了氣。來自北蕩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
“你這麼連着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
“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裡,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子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休息了一會,然後又說:
“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
“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
“我的腳剛纔碰着它們了……”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裡哆嗦,就說:
“我看你的樣子是城裡人,你們城裡人都愛乾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裡來,給你暖暖被窩。”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着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地亂叫起來,在許三觀的被窩裡抖成一團。老頭聽到了,有些過意不去,他問:
“你這樣能睡好嗎?”
許三觀說:“我的腳太冷了,都把它凍醒了。”
老頭說:“怎麼說豬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許三觀說:“我覺得被窩裡有熱氣了,被窩裡暖和多了。”
四天以後,許三觀來到了松林,這時候的許三觀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頭暈腦漲,眼睛發昏,耳朵裡始終有着嗡嗡的聲響,身上的骨頭又酸又疼,兩條腿邁出去時似乎是在飄動。
松林醫院的血頭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三觀,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揮揮手要他出去,這個血頭說: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臉上黃得都發灰了,你說話時都要喘氣,你還要來賣血,我說你趕緊去輸血吧。”
許三觀就來到醫院外面,他在一個沒有風、陽光充足的角落裡坐了有兩個小時,讓陽光在他臉上,在他身上照耀着。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陽光曬燙了,他起身又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剛纔的血頭看到他進來,沒有把他認出來,對他說:
“你瘦得皮包骨頭,颳大風時你要是走在街上,你會被風吹倒的,可是你臉色不錯,黑紅黑紅的,你想賣多少血?”
許三觀說:“兩碗。”
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給那個血頭看,血頭說:
“這兩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飯,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許三觀說:“四百毫升。”
血頭說:“你走到走廊那一頭去,到注射室去,讓注射室的護士給你抽血……”
一個戴着口罩的護士,在許三觀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看到許三觀搖晃着站起來,他剛剛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護士驚叫了一陣以後,他們把他送到了急診室,急診室的醫生讓他們把他放在牀上,醫生先是摸摸許三觀的額頭,又捏住許三觀手腕上的脈搏,再翻開許三觀的眼皮看了看,最後醫生給許三觀量血壓了,醫生看到許三觀的血壓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說:
“給他輸血。”
於是許三觀剛剛賣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裡。他們又給他輸了三百毫升別人的血以後,他的血壓纔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許三觀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他嚇了一跳,下了牀就要往醫院外跑,他們攔住他,對他說雖然血壓正常了,可他還要在醫院裡觀察一天,因爲醫生還沒有查出來他的病因。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
他告訴醫生,一個星期前他在林浦賣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賣了血。醫生聽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會後,嘴裡說了一句成語:
“亡命之徒。”
許三觀說:“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爲了兒子……”
醫生揮揮手說:“你出院吧。”
松林的醫院收了許三觀七百毫升血的錢,再加上急診室的費用,許三觀兩次賣血掙來的錢,一次就付了出去。許三觀就去找到說他是亡命之徒的那個醫生,對他說:
“我賣給你們四百毫升血,你們又賣給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來,我也就算了,別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還給你們,你們收回去。”
醫生說:“你在說什麼?”
許三觀說:“我要你們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醫生說:“你有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覺得冷,現在你們賣給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我倒是覺得熱,熱得難受,我要還給你們三百毫升血……”
醫生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是說你有神經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神經病,我只是要你們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許三觀看到有人圍了上來,就對他們說:
“買賣要講個公道,我把血賣給他們,他們知道,他們把血賣給我,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個醫生說:“我們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讓你知道,你就沒命了。”
許三觀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說:
“我知道你們是爲了救我,我現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還給你們,我只要你們把別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許三觀都快五十歲了,這輩子沒拿過別人的東西……”
許三觀說到這裡,發現那個醫生已經走了,他看到旁邊的人聽了他的話都哈哈笑,許三觀知道他們都是在笑話他,他就不說話了,他在那裡站了一會,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松林的醫院。
那時候已是傍晚,許三觀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長時間,一直走到河邊,欄杆擋住了他的去路後,他才站住腳。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紅,有一行拖船長長地駛了過來,柴油機突突地響着,從他眼前駛了過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層一層地衝向了河岸,在石頭砌出來的河岸上響亮地拍打過去。
他這麼站了一會,覺得寒冷起來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坐了一會,他從胸口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他數了數,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錢,他賣了三次血,到頭來只有一次的錢,然後他將錢疊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裡。這時他覺得委屈了,淚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風吹過來,把他的眼淚吹落在地,所以當他伸手去擦眼睛時,沒有擦到淚水。他坐了一會以後,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還有很多路,還要經過大橋、安昌門、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裡堡、黃灣、柳村、長寧和新鎮。
在以後的旅程裡,許三觀沒有去坐客輪,他計算了一下,從松林到上海還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錢,他兩次的血白賣了,所以他不能再亂花錢了,他就搭上了一條裝滿蠶繭的水泥船,搖船的是兄弟兩人,一個叫來喜,另一個叫來順。
許三觀是站在河邊的石階上看到他們的,當時來喜拿着竹篙站在船頭,來順在船尾搖着櫓,許三觀在岸上向他們招手,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他們說去七裡堡,七裡堡有一家絲廠,他們要把蠶繭賣到那裡去。
許三觀就對他們說:“你們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們能不能把我捎到七裡堡……”
許三觀說到這裡時,他們的船已經搖過去了,於是許三觀在岸上一邊追着一邊說:
“你們的船再加一個人不會覺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們搖櫓,三個人換着搖櫓,總比兩個人換着輕鬆。我上了船還會交給你們伙食的錢,我和你們一起吃飯,三個人吃飯比兩個人吃省錢,也就是多吃兩碗米飯,菜還是兩個人吃的菜……”
搖船的兄弟兩人覺得許三觀說得有道理,就將船靠到了岸上,讓他上了船。
許三觀不會搖櫓,他接過來順手中的櫓,才搖了幾下,就將櫓掉進了河裡,在船頭的來喜急忙用竹篙將船撐住,來順撲在船尾,等櫓漂過來,伸手抓住它,把櫓拿上來以後,來順指着許三觀就罵:
“你說你會搖櫓,你他媽的一搖就把櫓搖到河裡去了,你剛纔還說會什麼?你說你會這個,又會那個,我們才讓你上了船,你剛纔說你會搖櫓,還會什麼來着?”
許三觀說:“我還說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三個人吃比兩個人省錢……”
“他媽的。”來順罵了一聲,他說,“吃飯你倒真是會吃。”
在船頭的來喜哈哈地笑起來,他對許三觀說:
“你就替我們做飯吧。”
許三觀就來到船頭,船頭有一個磚砌的小爐竈,上面放着一隻鍋,旁邊是一捆木柴,許三觀就在船頭做起了飯。
到了晚上,他們的船靠到岸邊,揭開船頭一個鐵蓋,來順和來喜從蓋口鑽進了船艙,兄弟兩人抱着被子躺了下來,他們躺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在外面,就對他說:
“你快下來睡覺。”
許三觀看看下面的船艙,比一張牀還小,就說:
“我不擠你們了,我就在外面睡。”
來喜說:“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會凍死的。”
來順說:“你凍死了,我們也倒黴。”
“你下來吧。”來喜又說,“都在一條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許三觀覺得外面確實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黃店還要賣血,不能凍病了,他就鑽進了船艙,在他們兩人中間躺了下來,來喜將被子的一個角拉過去給他,來順也將被子往他那裡扯了扯,許三觀就蓋着他們兩個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艙裡。許三觀對他們說:
“你們兄弟兩人,來喜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比來順的好聽。”
兄弟倆聽了許三觀的話,都嘿嘿笑了幾聲,然後兩個人的鼾聲同時響了起來。許三觀被他們擠在中間,他們兩個人的肩膀都壓着他的肩膀,過了一會他們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過一會他們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許三觀就這樣躺着,被兩個人壓着,他聽到河水在船外流動。聲音極其清晰,連水珠濺起的聲音都能聽到,許三觀覺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間。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過去,使他很長時間睡不着,於是他就去想一樂,一樂在上海的醫院裡不知道怎麼樣了?他還去想了許玉蘭,想了躺在家裡的二樂,和守護着二樂的三樂。
許三觀在窄小的船艙裡睡了幾個晚上,就覺得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頭,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還把兩條胳膊甩來甩去的。來喜看到他的樣子,就對他說:
“船艙裡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來順說:“他老了,他身上的骨頭都硬了。”
許三觀覺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輕的時候比了,他說:
“來順說得對,不是船艙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輕的時候,別說是船艙了,牆縫裡我都能睡。”
他們的船一路下去,經過了大橋,經過了安昌門,經過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黃店了。這幾天陽光一直照耀着他們,冬天的積雪在兩岸的農田裡,在兩岸農舍的屋頂上時隱時現,農田顯得很清閒,很少看到有人在農田裡勞作,倒是河邊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他們都挑着擔子或者挎着籃子,大聲說着話走去。
幾天下來,許三觀和來喜兄弟相處得十分融洽,來喜兄弟告訴許三觀,他們運送這一船蠶繭,也就是十來天工夫,能賺六元錢,兄弟倆每人有三元。許三觀就對他們說:
“還不如賣血,賣一次血能掙三十五元……”
他說:“這身上的血就是井裡的水,不會有用完的時候……”
許三觀把當初阿方和根龍對他說的話,全說給他們聽了,來喜兄弟聽完了他的話,問他:
“賣了血以後,身體會不會敗掉?”
“不會。”許三觀說,“就是兩條腿有點發軟,就像是剛從女人身上下來似的。”
來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們笑,許三觀說:
“你們明白了吧。”
來喜搖搖頭,來順說:
“我們都還沒上過女人身體,我們就不知道下來是怎麼回事。”
許三觀聽說他們還沒有上過女人身體,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會,他說:
“你們賣一次血就知道了。”
來順對來喜說:“我們去賣一次血吧,把錢掙了,還知道從女人身上下來是怎麼回事,這一舉兩得的好事爲什麼不做?”
他們到了黃店,來喜兄弟把船綁在岸邊的木樁上,就跟着許三觀上醫院去賣血了。走在路上,許三觀告訴他們:
“人的血有四種,第一種是O,第二種是AB,第三種是A,第四種是B……”
來喜問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許三觀說:“這都是外國字,我不會寫,我只會寫第一種O,就是畫一個圓圈,我的血就是一個圓圈。”
許三觀帶着來喜兄弟走在黃店的街上,他們先去找到醫院,然後來到河邊的石階上,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把碗給了來喜,對他說:
“賣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們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來喜點着頭接過許三觀手裡的碗,問許三觀:
“要喝多少?”
許三觀說:“八碗。”
“八碗?”來喜嚇了一跳,他說,“八碗喝下去,還不把肚子撐破了。”
許三觀說:“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們兩個人的年齡加起來還不到我的年齡,你們還喝不了八碗?”
來順對來喜說:“他都能喝八碗,我們還不喝他個九碗十碗的?”
“不行,”許三觀說,“最多隻能喝八碗,再一多,你們的尿肚子就會破掉,就會和阿方一樣……”
他們問:“阿方是誰?”
許三觀說:“你們不認識,你們快喝吧,每人喝一碗,輪流着喝……”
來喜蹲下去舀了一碗河水上來,他剛喝下去一口,就用手捂着胸口叫了起來:
“太冷了,冷得我肚子裡都在打抖了。”
來順說:“冬天裡的河水肯定很冷,把碗給我,我先喝。”
來順也是喝了一口後叫了起來:
“不行,不行,太冷了,冷得我受不了。”
許三觀這纔想起來,還沒有給他們吃鹽,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鹽,遞給他們:
“你們先吃鹽,先把嘴吃鹹了,嘴裡一鹹,就什麼水都能喝了。”來喜兄弟接過去鹽吃了起來,吃了一會,來喜說他能喝水了,就舀起一碗河水,他咕咚咕咚連喝了三口,接着冷得在那裡哆嗦了,他說:
“嘴裡一鹹是能多喝水。”
他接着又喝了幾口,將碗裡的水喝乾淨後,把碗交給了來順,自己抱着肩膀坐在一旁打抖。來順一下子喝了四口,張着嘴叫喚了一陣子冷什麼的,才把碗裡剩下的水喝了下去。許三觀拿過他手裡的碗,對他們說:
“還是我先喝吧,你們看着點,看我是怎麼喝的。”
來喜兄弟坐在石階上,看着許三觀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手掌往張開的嘴裡一拍,把鹽全拍進了嘴裡,他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嘴裡吃鹹了,他就舀起一碗水,一口喝了下去,緊接着又舀起一碗水,也是一口喝乾淨。他連喝了兩碗河水以後,放下碗,又把鹽倒在手掌上,然後拍進嘴裡。就這樣,許三觀吃一次鹽,喝兩碗水,中間都沒有哆嗦一下,也不去抹掉掛在嘴邊的水珠。當他將第八碗水喝下去後,他才伸手去抹了抹嘴,然後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身體猛烈地抖了幾下,接着他連着打了幾個嗝,打完嗝,他又連着打了三個噴嚏,打完噴嚏,他轉過身來對來喜兄弟說:
“我喝足了,你們喝。”
來喜兄弟都只喝了五碗水,他們說:
“不能喝了,再喝肚子裡就要結冰了。”
許三觀心想一
口吃不成個大胖子,他們第一次就能喝下去五碗冰冷的河水已經不錯了,他就站起來,帶着他們去醫院。到了醫院,來喜和來順先是驗血,他們兄弟倆也是O型血,和許三觀一樣,這使許三觀很高興,他說:
“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
在黃店的醫院賣了血以後,許三觀把他們帶到了一家在河邊的飯店,許三觀在靠窗的座位坐下,來喜兄弟坐在他的兩邊,許三觀對他們說:
“別的時候可以省錢,這時候就不能省錢了,你們剛剛賣了血,兩條腿是不是發軟了?”
許三觀看到他們在點頭:“從女人身上下來時就是這樣,兩條腿軟了,這時候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豬肝是補血,黃酒是活血……”
許三觀說話時身體有些哆嗦,來順對他說:
“你在哆嗦,你從女人身上下來時除了腿軟,是不是還要哆嗦?”
許三觀嘿嘿笑了幾下,他看着來喜說:
“來順說得也有道理,我哆嗦是連着賣血……”
許三觀說着將兩個食指疊到一起,做出一個十字,繼續說:
“十天來我賣血賣了四次,就像一天裡從女人身上下來四次,這時候就不只是腿軟了,這時候人會覺得一陣陣發冷……”
許三觀看到飯店的夥計正在走過來,就壓低聲音說:
“你們都把手放到桌子上面來,不要放在桌子下面,像是從來沒有進過飯店似的,要裝出經常進飯店喝酒的樣子,都把頭擡起來,胸膛也挺起來,要做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點菜時手還要敲着桌子,聲音要響亮,這樣他們就不敢欺負我們,菜的分量就不會少,酒裡面也不會摻水,夥計來了,你們就學着我說話。”
夥計來到他們面前,問他們要什麼,許三觀這時候不哆嗦了,他兩隻手的手指敲着桌子說: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說到這裡他的右手拿起來搖了兩下,說:
“黃酒給我溫一溫。”
夥計說一聲知道了,又去問來順要什麼,來順用拳頭敲着桌子,把桌子敲得都搖晃起來,來順響亮地說: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下面該說什麼,來順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去看許三觀,許三觀扭過頭去,看着來喜,這時夥計去問來喜了,來喜倒是用手指在敲着桌子,可是他回答時的聲音和來順一樣響亮:
“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
下面是什麼話,他也忘了,夥計就問他們:
“黃酒要不要溫一溫?”
來喜兄弟都去看許三觀,許三觀就再次把右手舉起來搖了搖,他神氣十足地替這兄弟倆回答:
“當然。”
夥計走開後,許三觀低聲對他們說:
“我沒讓你們喊叫,我只是要你們聲音響亮一些,你們喊什麼?這又不是吵架。來順,你以後要用手指敲桌子,你用拳頭敲,桌子都快被你敲壞了。還有,最後那句話千萬不能忘,黃酒一定要溫一溫,說了這句話,別人一聽就知道你們是經常進出飯店的,這句話是最重要的。”
他們吃了炒豬肝,喝了黃酒以後,回到了船上,來喜解開纜繩,又用竹篙將船撐離河岸,來順在船尾搖着櫓,將船搖到河的中間,來順說了聲:
“我們要去虎頭橋了。”
然後他身體前仰後合地搖起了櫓,櫓槳發出吱哩吱哩的聲響,劈進河水裡,又從河水裡躍起。許三觀坐在船頭,坐在來喜的屁股後面,看着來喜手裡橫着竹篙站着,船來到橋下時,來喜用竹篙撐住橋墩,讓船在橋洞裡順利地通過。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陽光照在身上不再發燙,他們的船搖離黃店時,開始颳風了,風將岸邊的蘆葦吹得嘩啦嘩啦響。許三觀坐在船頭,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冷,他雙手裹住棉襖,在船頭縮成一團。搖櫓的來順就對他說:
“你下到船艙裡去吧,你在上面也幫不了我們,你還不如下到船艙裡去睡覺。”
來喜也說:“你下去吧。”
許三觀看到來順在船尾呼哧呼哧地搖着櫓,還不時伸手擦一下臉上的汗水,那樣子十分起勁,許三觀就對他說:
“你賣了兩碗血,力氣還這麼多,一點都看不出你賣過血了。”
來順說:“剛開始有些腿軟,現在我腿一點都不軟了,你問問來喜,他腿軟不軟?”
“早軟過啦。”來喜說。
來順就對來喜說:“到了七裡堡,我還要去賣掉它兩碗血,你賣不賣?”
來喜說:“賣,有三十五元錢呢。”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到底是年輕,我不行了,我老了,我坐在這裡渾身發冷,我要下到船艙裡去了。”
許三觀說着揭開船頭的艙蓋,鑽進了船艙,蓋上被子躺在了那裡,沒有多久,他就睡着了。等他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船停靠在了岸邊。他從船艙裡出來,看到來喜兄弟站在一棵樹旁,通過月光,他看到他們兩個人正嗨喲嗨喲地叫喚着,他們將一根手臂那麼粗的樹枝從樹上折斷下來,折斷後他們覺得樹枝過長,就把它踩到腳下,再折斷它一半,然後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邊,來喜將樹枝插在地上,握住了,來順搬來了一塊大石頭,舉起來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將樹枝打進了地裡,只露出手掌那麼長的一截,來喜從船上拉過去纜繩,綁在了樹枝上。
他們看到許三觀已經站在了船頭,就對他說:
“你睡醒了?”
許三觀舉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遠處有一些零星的燈火,他問他們:
“這是什麼地方?”
來喜說:“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還沒到虎頭橋。”
他們在船頭生火做飯,做完飯,他們就藉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風裡將熱氣騰騰的飯吃了下去。許三觀吃完飯,覺得身上熱起來了,他說:
“我現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熱了。”
他們三個人躺到了船艙裡,許三觀還是睡在中間,蓋着他們兩個人的被子,他們的身體緊貼着他的身體,三個人擠在一起。來喜兄弟很高興,白天賣血讓他們掙了三十五元錢,他們突然覺得掙錢其實很容易,他們告訴許三觀,他們以後不搖船了,以後把田地裡的活幹完後,不再去搖船掙錢了,搖船太苦太累,要掙錢他們就去賣血。來喜說:
“這賣血真是一件好事,掙了錢不說,還能吃上一盤炒豬肝,喝上黃酒,平日裡可不敢上飯店去吃這麼好吃的炒豬肝。到了七裡堡,我們再去賣血。”
“不能賣了,到了七裡堡不能再賣了。”許三觀擺擺手。
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想,我覺得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搖錢樹,沒錢了,缺錢了,搖一搖,錢就來了。其實不是這樣,當初帶着我去賣血的有兩個人,一個叫阿方,一個叫根龍,如今阿方身體敗掉了,根龍賣血賣死了。你們往後不要常去賣血,賣一次要歇上三個月,除非急着要用錢,才能多賣幾次,連着去賣血,身體就會敗掉。你們要記住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許三觀兩隻手伸開去拍拍他們兩個人,繼續說:
“我這次出來,在林浦賣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賣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賣血時,我就暈倒了,醫生說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給我輸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搶救我的錢,我兩次的血都白賣了,到頭來我是買血了。在松林,我差一點死掉……”
許三觀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他說:
“我連着賣血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上海的醫院裡,病得很重,我要籌足了錢給他送去,要是沒錢,醫生就會不給我兒子打針吃藥。我這麼連着賣血,身上的血是越來越淡,不像你們,你們現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頂我兩碗的用途。本來我還想在七裡堡,在長寧再賣它兩次血,現在我不敢賣了,我要是再賣血,我的命真會賣掉了……
“我賣血掙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給我兒子治病肯定不夠,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別的辦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這時來喜說:“你說我們身上的血比你的濃?我們的血一碗能頂你兩碗?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到了七裡堡,你就買我們的血,我們賣給你一碗,你不就能賣給醫院兩碗了嗎?”
許三觀心想他說得很對,就是……他說:
“我怎麼能收你們的血。”
來喜說:“我們的血不賣給你,也要賣給別人……”
來順接過去說:“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你,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
許三觀說:“你們還要搖船,你們要給自己留着點力氣。”
來順說:“我賣了血以後,力氣一點都沒少。”
“這樣吧,”來喜說,“我們少賣掉一些力氣,我們每人賣給你一碗血。你買了我們兩碗血,到了長寧你就能賣出去四碗了。”
聽了來喜的話,許三觀笑了起來,他說:
“最多隻能一次賣兩碗。”
然後他說:“爲了我兒子,我就買你們一碗血吧,兩碗血我也買不起。我買了你們一碗血,到了長寧我就能賣出去兩碗,這樣我也掙了一碗血的錢。”
許三觀話音未落,他們兩個鼾聲就響了起來,他們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使他腰痠背疼,使他被壓着喘氣都費勁,可是他覺得非常暖和,兩個年輕人身上熱氣騰騰。他就這麼躺着,風在船艙外呼嘯着,將船頭的塵土從蓋口吹落進來,散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的目光從蓋口望出去,看到天空裡有幾顆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顯得十分寒冷,他那麼看了一會,閉上了眼睛,他聽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過了一會,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後,他們到了七裡堡,七裡堡的絲廠不在城裡,是在離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們先去了七裡堡的醫院。來到了醫院門口,來喜兄弟就要進去,許三觀說:
“我們先不進去,我們知道醫院在這裡了,我們先去河邊……”
他對來喜說:“來喜,你還沒有喝水呢。”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我把血賣給你,我就不能喝水。”
許三觀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說:
“看到醫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沒去想你這次是賣給我……”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住了,他對來喜說:
“你還是去喝幾碗水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不能佔你的便宜。”
來順說:“這怎麼叫佔便宜?”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換成你,你也不會喝水。”
許三觀心想也是,要是換成他,他確實也不會去喝水,他對來喜說:
“我說不過你,我就依你了。”
他們三個人來到醫院的供血室,七裡堡醫院的血頭聽他們說完話,伸出手指着來喜說:
“你把血賣給我……”
他再去指許三觀:“我再把你的血賣給他?”
看到許三觀他們都在點頭,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說:
“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這裡來賣血的人有成千上萬,可是賣血的和買血的一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來喜說:“說不定你今年要走運了,這樣難得的事讓你遇上了。”
“是啊,”許三觀接着說,“這種事別的醫院也沒有過,我和來喜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我們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賣血,我要買血,這麼碰巧的事又讓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運了……”
七裡堡的血頭聽了他們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他說:
“這事確實很難遇上,我遇上了說不定還真是要走運了……”
接着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難說,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你們聽說過沒有?青蛙排着隊從大街上走過去,下雨時掉下來蟲子,還有母雞報曉什麼的,這些事裡面只要遇上一件,這一年肯定是災年了……”
許三觀和來喜兄弟與七裡堡的血頭說了有一個多小時,那個血頭才讓來喜去賣血,又讓許三觀去買了來喜的血。然後,他們三個人從醫院裡出來,許三觀對來喜說:
“來喜,我們陪你去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來喜搖搖頭說:“不去了,才賣了一碗血,捨不得吃炒豬肝,也捨不得喝黃酒。”
許三觀說:“來喜,這錢不能省,你賣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兩碗水下去就補回來了,這血一定要靠炒豬肝才能補回來,你要去吃,聽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來喜說:“沒事的,不就是從女人身上下來嗎?要是每次從女人身上下來都要去吃炒豬肝,誰吃得起?”
許三觀連連搖頭:“這賣血和從女人身上下來還是不一樣……”
來順說:“一樣。”
許三觀對來順說:“你知道什麼?”
來順說:“這話是你說的。”
許三觀說:“是我說的,我是瞎說……”
來喜說:“我現在身體好着呢,就是腿有點軟,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會,腿就不軟了。”
許三觀說:“聽我的話,你要吃炒豬肝……”
他們說着話,來到了停在河邊的船旁,來順先跳上船,來喜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後也跳了上去,來喜站在船頭對許三觀說:
“我們要把這一船蠶繭送到絲廠去,我們不能再送你了,我們家在通元鄉下的八隊,你以後要是有事到通元,別忘了來我們家做客,我們算是朋友了。”
許三觀站在岸上,看着他們兩兄弟將船撐了出去,他對來順說:
“來順,你要照顧好來喜,你別看他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他身體裡虛着呢,你別讓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點吧,你別讓他搖船,你要是搖不動了,你就把船靠到岸邊歇一會,別讓來喜和你換手……”
來順說:“知道啦。”
他們已經將船撐到了河的中間,許三觀又對來喜說:
“來喜,你要是不肯吃炒豬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覺,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睡覺也能補身體……”
來喜兄弟搖着船離去了,很遠了他們還在向許三觀招手,許三觀也向他們招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他才轉過身來,沿着石階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這天下午,許三觀也離開了七裡堡,他坐船去了長寧,在長寧他賣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他不再坐船了,長寧到上海有汽車,雖然汽車比輪船貴了很多錢,他還是上了汽車,他想快些見到一樂,還有許玉蘭,他數着手指算了算,許玉蘭送一樂去上海已經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樂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車,汽車一啓動,他心裡就咚咚地亂跳起來。
許三觀早晨離開長寧,到了下午,他來到了上海,他找到給一樂治病的醫院時,天快黑了,他來到一樂住的病房,看到裡面有六張病牀,其中五張牀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張牀空着,許三觀就問他們:
“許一樂住在哪裡?”
他們指着空着的牀說:“就在這裡。”
許三觀當時腦袋裡就嗡嗡亂叫起來,他馬上想到根龍,根龍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醫院去,根龍的牀空了,他們說根龍死了。許三觀心想一樂是不是也已經死了,這麼一想,他站在那裡就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就像喊叫那樣響亮,他的兩隻手輪流着去抹眼淚,把眼淚往兩邊甩去,都甩到了別人的病牀上。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喊他:
“許三觀,許三觀你總算來啦……”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不哭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了許玉蘭,許玉蘭正扶着一樂走進來。許三觀看到他們後,就破涕爲笑了,他說:
“一樂沒有死掉,我以爲一樂死掉了。”
許玉蘭說:“你胡說什麼,一樂好多了。”
一樂看上去確實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樂躺到牀上後,對許三觀笑了笑,叫了一聲:
“爹。”
許三觀伸手去摸了摸一樂的肩膀,對一樂說:
“一樂,你好多了,你的臉色也不發灰了,你說話聲音也響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還是這麼瘦。一樂,我剛纔進來看到你的牀空了,我就以爲你死了……”
說着許三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許玉蘭推推他:
“許三觀,你怎麼又哭了?”
許三觀擦了擦眼淚對她說:
“我剛纔哭是以爲一樂死了,現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