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以後的一天,一樂從鄉下回到城裡,他骨瘦如柴,臉色灰黃,手裡提着一個破舊的籃子,籃子裡放着幾棵青菜,這是他帶給父母的禮物。他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了,所以當他敲開家門時,許三觀和許玉蘭把他看了一會,然後才確認是兒子回來了。
一樂憔悴的模樣讓他們吃驚,因爲在半年前,一樂離家回到鄉下時,還不是這樣,雖然那時已經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錯,走時還把家裡一隻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身後,他彎着腰走去時腳步咚咚直響。他在鄉下沒有米缸,他說把米放在一隻紙盒子裡,潮溼的氣候使盒底都爛了,米放不了多久就會發黃變綠。
現在一樂又回來了,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一樂會不會是病了?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吃得也很少,他的脊背整天都彎着……”
許玉蘭就去摸一樂的額頭,一樂沒有發燒,許玉蘭對許三觀說:
“他沒有病,有病的話會發燒的,他是不想回到鄉下去,鄉下太苦了,就讓他在城裡多住些日子,讓他多休息幾天,把身體多養幾天,他就會好起來的。”
一樂在城裡住了十天,白天的時候他總是坐在窗前,兩條胳膊擱在窗臺上,頭擱在胳膊上,眼睛看着外面的那一條巷子。他經常看着的是巷子的牆壁,牆壁已經有幾十年的歲月了,磚縫裡都長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風裡搖動着。有時候會有幾個鄰居的女人,站到一樂的窗下,嘰嘰喳喳說很多話,聽到有趣的地方,一樂就會微微笑起來,他的胳膊也會跟着變換一下位置。
那時三樂已經在機械廠當工人了,他在工廠的集體宿舍裡有一張牀,五個人住一間屋子,三樂更願意住在廠裡,和年齡相仿的人住在一起,他覺得很快樂。知道一樂回來了,三樂每天吃過晚飯以後,就到家裡來坐一會。三樂來的時候,一樂總是躺在牀上,三樂就對一樂說:
“一樂,別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
三樂回到家裡的時候,一樂看上去纔有些生氣,他會微笑着和三樂說很多話,有幾次兩個人還一起出去走了走。三樂離開後,一樂又躺到了牀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像是癱在了那裡。
許玉蘭看着一樂在家裡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說什麼時候回到鄉下去,就對他說:
“一樂,你什麼時候回去?你在家裡住了十天了。”
一樂說:“我現在沒有力氣,我回到鄉下也沒有用,我沒有力氣下地幹活。讓我在家裡再住些日子吧?”
許玉蘭說:“一樂,不是我要趕你回去。一樂,你想想,和你一起下鄉的人裡面,有好幾個已經抽調上來了,已經回城了,三樂他們廠裡就有四個人是從鄉下回來的。你在鄉下要好好幹活,要討好你們的生產隊長,爭取早一些日子回城來。”
許三觀同意許玉蘭的話,他說:
“你媽說得對,我們不是要趕你回去,你就是在家裡住上一輩子,我們都不會趕你走的。現在你還是應該在鄉下好好幹活,你要是在家裡住久了,你們生產隊的人就會說你的閒話,你們的隊長就不會讓你抽調上來了。一樂,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兩年的,爭取到一個回城的機會,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一樂搖搖頭,他說:“我實在是沒有力氣,我回去以後也沒法好好幹活……”
許三觀說:“力氣這東西,和錢不一樣,錢是越用越少,力氣是越用越多。你在家裡整天躺着坐着,力氣當然越來越少了,你回到鄉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氣就會回來了,就會越來越多……”
一樂還是搖搖頭:“我已經半年沒有回來過了,這半年裡二樂回來過兩次,我一次都沒有。你們就再讓我住些日子……”
“不行。”許玉蘭說,“你明天就回去。”
一樂在家裡住了十天,又要回到鄉下去了。這一天早晨,許玉蘭炸完油條回來時,也給一樂帶了兩根油條,她對一樂說:
“快趁熱吃了,吃了你就走。”
一樂坐在窗前有氣無力地看了看油條,搖搖頭說:
“我不想吃,什麼都不想吃,我沒有胃口。”
然後他站起來,把兩件帶來的衣服疊好了,放進一個破舊的書包裡,他背起書包對許玉蘭和許三觀說:
“我回去了。”
許三觀說:“你把油條吃了再走。”
一樂搖搖頭說:“我一點都不想吃東西。”
許玉蘭說:“不吃可不行,你還要走很多路呢。”
說完,許玉蘭讓一樂等一會,她去煮了兩個雞蛋,又用手絹將雞蛋包起來,放到一樂手裡,對他說:
“一樂,你拿着,餓了想吃了,你就吃。”
一樂將雞蛋捧在手裡,走出門去,許三觀和許玉蘭走到門口看着他走去。許三觀看到一樂低着頭,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貼着牆壁往前走,他瘦得肩膀尖起來了,本來已經是小了的衣服,現在看上去顯得空空蕩蕩,好像衣服裡面沒有身體。一樂走到那根電線杆時,許三觀看到他擡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許三觀知道他哭了。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我去送送一樂。”
許三觀追上去,看到一樂真是在流眼淚,就對他說:
“我和你媽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就指望你在鄉下好好幹,能早一天抽調回城。”
一樂看到許三觀走在了自己身邊,就不再擦眼淚,他將快要滑下肩膀的書包揹帶往裡挪了挪,他說:
“我知道。”
他們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沒有說話。許三觀走得快,所以走上幾步就要站住腳,等一樂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們走到醫院大門前時,許三觀對一樂說:
“一樂,你等我一會。”
說完,許三觀進了醫院。一樂在醫院外面站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沒有出來,他就在一堆亂磚上坐下,他抱着書包坐在那裡,手裡還捧着那兩個雞蛋。這時候他有點想吃東西了,就拿出來一個雞蛋,在一塊磚上輕輕敲了幾下,接着剝開蛋殼,將雞蛋放進了嘴裡。他眼睛看着醫院的大門,嘴裡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當他吃完一個雞蛋,許三觀還沒有出來,他就不再去看醫院的大門,他把書包放在膝蓋上,又把胳膊放到書包上,然後腦袋靠在胳膊上。
這麼過了一會,許三觀出來了,他對一樂說:
“我們走。”
他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輪船碼頭。許三觀讓一樂在候船室裡坐下,他買了船票以後,坐在一樂身邊,這時離開船還有半個小時。候船室裡擠滿了人,大多是挑着擔子的農民,他們都是天沒亮就出來賣菜,或者賣別的什麼,現在賣完了,他們準備回家了。他們將空筐子摞在一起,手裡抱着扁擔,抽着劣質的香菸,坐在那裡笑眯眯地說着話。
許三觀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三十元錢,塞到一樂手裡,說:
“拿着。”
一樂看到許三觀給他這麼多錢,吃了一驚,他說:
“爹,給我這麼多錢?”
許三觀說:“快收起來,藏好了。”
一樂又看了看錢,他說:“爹,我就拿十元吧。”
許三觀說:“你都拿着,這是我剛纔賣血掙來的,你都拿着,這裡面還有二樂的,二樂離我們遠,離你近,他去你那裡時,你就給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對二樂說不要亂花錢。我們離你們遠,平日裡也照顧不到你們,你們兄弟要互相照顧。”
一樂點點頭,把錢收了起來,許三觀繼續說:
“這錢不要亂花,要節省着用。覺得人累了,不想吃東西了,就花這錢去買些好吃的,補補身體。還有,逢年過節的時候,買兩盒煙,買一瓶酒,去送給你們的生產隊長,到時候就能讓你們早些日子抽調回城。知道嗎?這錢不要亂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這時候一樂要上船了,許三觀就站起來,一直把一樂送到檢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後又對一樂喊道:
“一樂,記住我的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一樂回過頭來,對許三觀點點頭,接着低下頭進了船艙。許三觀仍然站在檢票口,直到船開走了,他才轉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裡走去。
一樂回到鄉下,不到一個月,二樂所在生產隊的隊長進城來了,這位年過五十的男子滿臉都是鬍子,他抽菸時喜歡將菸屁股接在另一根香菸上,他在許三觀家裡坐了半個小時,接了三次香菸屁股,抽了四根香菸,他將第四根菸屁股在地上撳滅後,放進口袋,站起來說要走了,他說他中午在別的地方吃飯,晚上再來許三觀家吃飯。
二樂的隊長走後,許玉蘭就坐到門檻上抹眼淚了,她邊抹着眼淚邊說:
“都到月底了,家裡只剩下兩元錢了,兩元錢怎麼請人家吃飯?請人吃飯總得有魚有肉,還要有酒有煙,兩元錢只能買一斤多肉和半條魚,我怎麼辦啊?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沒有錢我怎麼請人家吃飯?這可不是別的什麼人,這可是二樂的隊長啊,要是這頓飯不豐盛,二樂的隊長就會吃得不高興,二樂的隊長不高興,我家二樂就要苦了,別說是抽調回城沒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產隊裡也不會有好日子了。這次請的可是二樂的隊長啊,請他吃了,請他喝了,還得送他一份禮物,這兩元錢叫我怎麼辦啊?”
許玉蘭哭訴着轉回身來,對坐在
屋裡的許三觀說:
“許三觀,只好求你再去賣一次血了。”
許三觀聽完許玉蘭的話,坐在那裡點了點頭,對她說:
“你去給我打一桶井水來,我賣血之前要喝水。”
許玉蘭說:“杯子裡有水,你喝杯子裡的水。”
許三觀說:“杯子裡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許玉蘭說:“暖瓶裡也有水。”
許三觀說:“暖瓶裡的水燙嘴,我讓你去打一桶井水來,你去就是了。”
許玉蘭答應了一聲,急忙站起來,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來。許三觀讓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讓她去拿來一隻碗。然後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裡的水,喝到第五碗時,許玉蘭擔心出事了,她對許三觀說:
“你別喝了,你再喝會出事的。”
許三觀沒有理睬她,又喝了兩碗井水,然後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站起來以後走了兩步,他又在那裡站了一會,隨後才走了出去。
許三觀來到了醫院,他見到李血頭,對李血頭說:
“我又來賣血了。”
這時的李血頭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的頭髮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裡邊抽菸邊咳嗽,同時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兩隻腳就不停地在地上擦來擦去,要將地上的痰擦乾淨。李血頭看了一會許三觀,說道:
“你前天還來賣過血。”
許三觀說:“我是一個月以前來賣過。”
李血頭笑起來,他說:“你是一個月以前來過,所以我還記得,你別看我老了,我記憶很好,什麼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見過,只要知道,就不會忘掉。”
許三觀微笑着連連點頭,他說:
“你的記憶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覺我就會忘得乾乾淨淨。”
李血頭聽了這話,身體很高興地往後靠了靠,他看着許三觀說:
“你比我小很多歲,記憶還不如我。”
許三觀說:“我怎麼能和你比?”
李血頭說:“這倒也是,我的記憶別說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不如我。”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咧着嘴笑得很高興,就問他:
“你什麼時候讓我賣血?”
“不行。”李血頭馬上收起了笑容,他說,“你小子不要命了,賣一次血要休息三個月,三個月以後纔可以再賣血。”
許三觀聽他這麼說,不知所措了,他那麼站了一會,對李血頭說:
“我急着要用錢,我家二樂的隊長……”
李血頭打斷他的話:“到我這裡來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錢。”
許三觀說:“我求你了……”
李血頭又打斷他的話:“你別求我,到我這裡來的人,都求我。”
許三觀又說:“我求你了,我家二樂的隊長要來吃晚飯,可是家裡只有兩元錢……”
李血頭揮揮手:“你別說了,你再說也沒用,我不會聽你說了。你兩個月以後再來。”
許三觀這時候哭了,他說:“兩個月以後再來,我就會害了二樂,二樂就會苦一輩子了,我把二樂的生產隊長得罪了,二樂以後怎麼辦啊?”
“二樂是誰?”李血頭問。
“我兒子。”許三觀回答。
“哦……”李血頭點了點頭。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的臉色溫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淚,對他說:
這次就讓我賣了,就這一次,我保證沒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頭搖着頭說,“我是爲你好,你要是把命賣掉了,誰來負這個責任?”
許三觀說:“我自己來負這個責任。”
“你負個屁。”李血頭說,“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麼事都沒有了,我就跟着你倒黴了。你知道嗎?這可是醫療事故,上面會來追查的……”
李血頭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看到許三觀的兩條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許三觀的腿,問他:
“你哆嗦什麼?”
許三觀說:“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這時候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挑着空擔子,手裡提着一隻母雞,他一進屋就認出了許三觀,就叫了他一聲,可是許三觀一下子沒認出他來,他就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你不認識我啦?我是根龍。”
許三觀認出來了,他對根龍說:
“根龍,你的樣子全變了,你怎麼一下子這麼老了,你的頭髮都白了,你才四十多歲吧?”
根龍說:“我們鄉下人辛苦,所以人顯得老。你的頭髮也白了,你的樣子也變了很多,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你來了。”
然後根龍把手裡的母雞遞給李血頭,他說:
“這是下蛋雞,昨天還下了一個雙黃蛋。”
李血頭伸手接過母雞,笑得眼睛都沒有了,他連連說:
“啊呀,你這麼客氣,根龍,你這麼客氣……”
根龍又對許三觀說:“你也來賣血了,這真是巧,我會在這裡碰上你。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
許三觀對根龍說:“根龍,你替我求求李血頭,求他讓我賣一次血。”
根龍就去看李血頭,李血頭對根龍說:
“不是我不讓他賣,他一個月以前纔來過。”
根龍就點點頭,對許三觀說:
“要三個月,賣一次血要休息三個月。”
許三觀說:“根龍,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實在是急着要用錢,我是爲了兒子……”
根龍聽許三觀說完了,就對李血頭說: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讓他賣一次血,就這一次。”
李血頭拍了一下桌子說:“你根龍出面爲他說情,我就讓他賣這次血了,我的朋友裡面,根龍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龍來說情,我沒有不答應的……”
許三觀和根龍賣了血以後,兩個人先去醫院的廁所把肚子裡的尿放乾淨了,然後來到了勝利飯店,他們坐在臨河的窗前,要了炒豬肝和黃酒,許三觀問起了阿方,他說:
“阿方還好嗎?他今天怎麼沒來?”
根龍說:“阿方身體敗掉了。”
許三觀嚇了一跳,他問:
“是怎麼回事?”
“他把尿肚子撐破了。”根龍說,“我們賣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多了,就把尿肚子撐破了。那次我都沒賣成血,我們還沒走到醫院,阿方就說肚子疼了,我說肚子疼了就在路邊歇一會,我們就坐在城裡電影院的臺階上,阿方一坐下,疼得喊起來,嚇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沒一會工夫,阿方就昏過去了,好在離醫院近,送到醫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許三觀問:“他的命沒有丟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龍說,“就是身體敗掉了,以後就再不能賣血了。”
然後根龍問許三觀:“你還好吧?”
許三觀搖搖頭:“兩個兒子都在鄉下,只有三樂還好,在機械廠當工人。在鄉下的兩個兒子實在是太苦了。城裡有頭有臉的人,他們的孩子下鄉沒幾年,全抽調上來了。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龍也是知道的,一個絲廠的送繭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兒子自己的本事了,他們要是命好,人緣好,和隊長關係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裡來工作……”
根龍對許三觀說:“你當初爲什麼不讓兩個兒子到我們生產隊來落戶呢?阿方就是生產隊長,他現在身體敗掉了還在當隊長,你的兩個兒子在我們生產隊裡,我們都會照應他們的,要抽調回城了,肯定先讓你的兒子走……”
根龍說到這裡,舉起手摸着頭,他說:
“我怎麼頭暈了?”
“對啊,”許三觀聽了這話,眼睛都睜圓了,他說:
“我當初怎麼沒想到這事……”
他看到根龍的腦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說:“根龍,你沒事吧?”
根龍說:“沒事,就是頭越來越暈了。”
許三觀這時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當初沒想到這事,現在想到了也已經晚了……”
他看到根龍的眼睛閉上了,他繼續說:
“其實當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兒子去哪個生產隊落戶,也不是我們能夠說了算的……”
他看到根龍沒有反應,就去推推根龍,叫了兩聲:
“根龍,根龍。”
根龍沒有動,許三觀嚇了一跳,他回頭看了看,看到飯店裡已經坐滿人了,人聲十分嘈雜,香菸和飯菜的蒸氣使飯店裡灰濛濛的,兩個夥計託着碗在人堆裡擠過來。許三觀又去推推根龍,根龍還是沒有反應,許三觀叫了起來,他對那兩個夥計叫道:
“你們快過來看看,根龍像是死了。”
聽說有人死了,飯店裡一下子沒有了聲音,那兩個夥計立刻擠了過來,他們一個搖搖根龍的肩膀,另一個去摸根龍的臉,摸着根龍臉的那個人說:
“沒死,臉上還熱着。”
還有一個夥計托起根龍的臉看了看,對圍過來的人說:
“像是快要死了。”
許三觀問:“怎麼辦啊?”
有人說:“快送到醫院去。”
根龍被他們送到了醫院,醫生說根龍是腦溢血。他們問什麼是腦溢血,醫生說腦袋裡有一根血管破了,旁邊另外一個醫生補充說:
“看他的樣子,恐怕還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許三觀在醫院走廊的椅子裡坐了三個小時,等到根龍的女人桂花來了,他才站起來。他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從前的桂花是一點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個男人似的,十分強壯,都已經是深秋了,桂花還赤着腳,褲管捲到膝蓋上,兩隻腳上都是泥,她是從田裡上來的,沒顧得上回家就到醫院來了。許三觀看到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腫了,許三觀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來的。
根龍的女人來了,許三觀離開醫院回家了。他往家裡走去時,心裡一陣陣發虛,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兩條腿邁出去的時候都在哆嗦。醫生說根龍是腦溢血,許三觀不這樣想,許三觀覺得根龍是因爲賣血,才病成這樣的,他對自己說:
“醫生不知道根龍剛纔賣血了,才說他是腦溢血。”
許三觀回到家裡,許玉蘭看到他就大聲叫了起來:
“你去哪裡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樂的隊長就要來吃飯了,你還不回來。你賣血了嗎?”
許三觀點點頭說:“賣了,根龍快死了。”
許玉蘭伸出手說:“錢呢?”
許三觀把錢給她,她數了數錢,然後纔想起許三觀剛纔說的話,她問:
“你說誰快要死了?”
“根龍,”許三觀在凳子上坐下,“和我一起賣血的根龍,就是我爺爺村裡的根龍……”
許玉蘭不知道根龍是誰,也不知道他爲什麼快要死了,她把錢放進衣服裡面的口袋,沒有聽許三觀把話說完,就出門去買魚買肉,買菸買酒了。
許三觀一個人在家裡,先是坐在凳子上,坐了一會,他覺得累,就躺到了牀上。許三觀心想連坐着都覺得累,自己是不是也快要死了?這麼一想,他又覺得胸口悶得發慌。過了一會,他覺得頭也暈起來了。他想起來,根龍先就是頭暈,後來頭就靠在了桌子上,再後來他們叫根龍,根龍就不答應了。
許三觀在牀上一直躺着,許玉蘭買了東西回來後,看到許三觀躺在牀上,就對他說:
“你就躺着吧,你賣了血身體弱,你就躺着吧,你什麼都別管了,等到二樂的隊長來了,你再起來。”
傍晚的時候,二樂的隊長來了,他一進屋就看到桌子上的菜,他說:
“這麼多的菜,桌子都快放不下了,你們太客氣了,還有這麼好的酒……”
然後他纔看到許三觀,他看着許三觀說:
“你像是瘦了,比上午見到你時瘦了。”
許三觀聽了這話,心直往下沉了,他強作笑顏地說:
“是,是,我是瘦了。隊長,你坐下。”
“隔上半年、一年的,我倒是經常見到有人瘦了,隔了不到一天,人就瘦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二樂的隊長說着在桌子前坐下來,他看到桌上放了一條香菸,不由叫了起來:
“你們還買了一條香菸?吃一頓飯抽不了這麼多香菸。”
許玉蘭說:“隊長,這是送給你的,你抽不完就帶回家。”
二樂的隊長嘻嘻笑着點起了頭,又嘻嘻笑着把桌上的那瓶酒拿到手裡,右手一擰,擰開了瓶蓋,他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了,再去給許三觀的杯子裡倒酒,許三觀急忙拿起自己的杯子,他說:
“我不會喝酒。”
二樂的隊長說:“不會喝酒,你也得陪我喝,我不喜歡一個人喝酒。有人陪着喝,喝酒纔有意思。”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就陪隊長喝兩杯。”
許三觀只好將杯子給了二樂的隊長,二樂的隊長倒滿酒以後,讓許三觀拿起酒杯,他說:
“一口乾了。”
許三觀說:“就喝一點吧。”
“不行,”二樂的隊長說,“要全喝了,這叫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淺,舔一舔。”
許三觀就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了下去,他覺得渾身熱起來了,像是有人在他胃裡劃了一根火柴似的。身體一熱,許三觀覺得力氣回來一些了,他心裡輕鬆了很多,就夾了一塊肉放到嘴裡。
這時許玉蘭對二樂的隊長說:
“隊長,二樂每次回家都說你好,說你善良,說你平易近人,說你一直在照顧他……”
許三觀想起來二樂每次回家都要把這個隊長破口大罵,許三觀心裡這樣想,嘴上則那樣說,他說:
“二樂還說你這個隊長辦事讓人心服口服……”
二樂的隊長指着許三觀說:“你這話說對了。”
然後他又舉起酒杯:“幹了。”
許三觀又跟着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淨,二樂的隊長抹了抹嘴巴說:
“我這個隊長,不是我吹牛,方圓百里都找不出一個比我更公正的隊長來,我辦事有個原則,就是一碗水端平,什麼事到我手裡,我都把它抹平了……”
許三觀覺得頭暈起來了,他開始去想根龍,想到根龍還躺在醫院裡,想到根龍病得很重,都快要死了,他就覺得自己也快要躺到醫院裡去了。他覺得頭越來越暈,眼睛也花了,心臟咚咚亂跳,他覺得兩條腿在哆嗦了,過了一會,肩膀也抖了起來。
二樂的隊長對許三觀說:“你哆嗦什麼?”
許三觀說:“我冷,我覺得冷。”
“酒喝多了就會熱。”二樂的隊長說,隨後舉起酒杯,“幹了。”
許三觀連連搖頭,“我不能喝了……”
許三觀在心裡說:我要是再喝的話,我真會死掉的。
二樂的隊長拿起許三觀的酒杯,塞到許三觀手裡,對他說:
“一口乾了。”
許三觀搖頭:“我真的不能喝了,我身體不行了,我會暈倒的,我腦袋裡的血管會破掉……”
二樂的隊長拍了一下桌子說:“喝酒就是要什麼都不怕,哪怕會喝死人,也要喝,這叫寧願傷身體,不願傷感情。你和我有沒有感情,就看你幹不幹這杯酒。”
許玉蘭說:“許三觀,你快一口乾了,隊長說得對,寧願傷身體,也不願傷感情。”
許三觀知道許玉蘭下面沒有說出來的話,許玉蘭是要他爲二樂想想。許三觀心想爲了二樂,爲了二樂能夠早一天抽調回城,就喝了這一杯酒。
許三觀一口喝掉了第三杯酒,然後他覺得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難受起來,他知道自己要嘔吐了,趕緊跑到門口,哇哇吐了起來,吐得他腰部一陣陣抽搐,疼得直不起腰來。他在那裡蹲了一會,才慢慢站起來,他抹了抹嘴,眼淚汪汪地回到座位上。
二樂的隊長看到他回來了,又給他倒滿了酒,把酒杯遞給他:
“再喝!寧願傷身體,不願傷感情,再喝一杯。”
許三觀在心裡對自己說:爲了二樂,爲了二樂哪怕喝死了也要喝。他接過酒,一口喝了下去。許玉蘭看着他這副樣子,開始害怕了,她說:
“許三觀,你別喝了,你會出事的。”
二樂的隊長擺擺手說:“不會出事的。”
他又給許三觀倒滿了酒,他說:
“我最多的一次喝了兩斤白酒,喝完一斤的時候實在是不行了,我就挖一下舌頭根,在地上吐了一攤,把肚子裡的酒吐乾淨了,又喝了一斤。”
說着他發現酒瓶空了,就對許玉蘭說:
“你再去買一瓶白酒。”
這天晚上,二樂的隊長一直喝到有醉意了,才放下酒杯,搖晃着站起來,走到門口,側着身體在那裡放尿了。放完尿,他慢慢地轉回身來,看了一會許三觀和許玉蘭,然後說:
“今天就喝到這裡了,我下次再來喝。”
二樂的隊長走後,許玉蘭把許三觀扶到牀上,替他脫了鞋,脫了衣服,又給他蓋上被子。安頓好了許三觀,許玉蘭纔去收拾桌子了。
許三觀躺在牀上,閉着眼睛不停地打嗝,打了一陣後,鼾聲響起來了。
許三觀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覺得渾身痠疼,這時候許玉蘭已經出門去炸油條了。許三觀下了牀,覺得頭疼得像是要裂開來似的,他在桌旁坐了一會,喝了一杯水。然後他想到根龍了,都不知道根龍怎麼樣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醫院去看看。
許三觀來到醫院時,看到根龍昨天躺着的那張病牀空了,他心想根龍不會這麼快就出院了,他問其他病牀上的人:
“根龍呢?”
他們反問:“根龍是誰?”
他說:“就是昨天腦溢血住院的那個人。”
他們說:“他死了。”
根龍死了?許三觀半張着嘴站在那裡,他看着那張空病牀,病牀上已經沒有了白牀單,只有一張麻編的褥子,褥子上有一塊血跡,血跡看上去有很長時間了,顏色開始發黑。
然後,許三觀來到醫院外面,在一堆亂磚上坐下來,深秋的風吹得他身體一陣陣發冷,他將雙手插在袖管裡,脖子縮到衣領裡面。他一直坐在那裡,心裡想着根龍,還有阿方,想到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帶着他去賣血,他們教他賣血前要喝水,賣血後要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想到最後,許三觀坐在那裡哭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