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陳府裡的人就盛行着一句話“六爺喜歡”。
說這話時,許多人都是又羨又妒,拈酸含醋,陰陽怪氣,卻又無可耐何。這句口頭禪是從六奶奶那說出來的,卻是從太太院裡傳出來的。六奶奶一句“六爺喜歡”,太太便什麼話都沒說,大手一揮,就花重金替六爺和六奶奶重新置辦了傢什。
當這些精貴上乘的東西源源不斷的運到府裡時,這種詭異氣氛便達到了頂點,都聚到陳夫人的院外,三五成羣,翹首以待,不時的議論紛紛。
有人道:“都說老爺太太偏寵六爺,如今看竟是真的。”
旁邊便有人不屑嗤笑:“偏疼不偏疼的,那還不是看誰有出息?六爺小時候就最會哄太太開心,不都說是大孫子、幺兒子,爺爺奶奶的命根子麼,如今六爺又眼瞅着是個最有出息的,多得老爺太太看重也是有的,你若嫉妒,也只需像六爺這般便成了。”
衆人一陳鬨笑。
又有人道:“這話倒不是說假,不說闔府,就是滿城,又有誰不都看着六爺像神仙一樣?六奶奶真是好福氣。”
“福氣是有,可也禁不起這麼作哦。六奶奶擺明了是拿六爺做幌子,也不怕折了福氣。”
說什麼的都有,曼曼卻只悶在屋裡看書、喝茶,外邊的熱鬧,打擾不到她,也打動不了她,她就安靜沉穩的待在這秋蘊院裡,做她的世外隱居高人。
五天了,陳雲正也該回來了。不知道他對現在這樣的局面,是滿意呢,還是不滿意呢?
司玲快步進來,欣喜的道:“奶奶,太太打發見福姐姐來說是請您過去看看,傢俱擺什都送到了……”
曼曼殊無喜色,無動於衷的道:“有什麼可看的?太太挑的,自然是最好的,你和司瓏,不拘誰去看看得了。”
司玲的積極性受到打擊,怏怏的哦了一聲,瞅着曼曼的神色,小心的道:“見福還端了奶奶要喝的藥……”
曼曼頭都不擡的道:“和往常一樣,當着她的面倒掉吧。”
打從六奶奶把她要的傢什單子給太太送過去,也不知道怎麼了,太太對奶奶的態度就很微妙,藥照常送來,奶奶卻只吩咐當着來人的面直接倒掉。
見福也不說什麼,就和沒看見一樣,滿面含笑,還肯和她們幾個敷衍,如常回去,下次如常再來。
司玲和司瓏幾個都莫名其妙,一面替奶奶擔心,怕總有一日惹惱了太太,會趁六爺不在家收拾六奶奶,一面又疑惑不解,何以太太都過了這麼些日子,六奶奶又如此肆無忌憚,太太竟沒有一點秋後算帳的意思。
司玲出去,和見福輕聲說了幾句話,曼曼沒特意想聽,但仍覺得這刻意壓低了的細微的聲音於她來說更是一種困擾。想聽又聽不清,不想聽又明明有人聲。
曼曼闔上書,放到一旁,伸出長指按了按眉心,頭疼欲裂。曼曼便眯了眼睛,靠到榻上假寐。迷迷糊糊的聽着有腳步聲,想是司玲和見福說過了話,曼曼也就沒在意,懶的廢話,索性只裝沉睡不醒。
能感覺到身上蓋了一層絨毯,司玲還體貼的替她掖了掖肩頭確認凍着她了,這才躡手躡腳的離開。
門吱吜一聲闔上,腳步漸行漸遠,整個屋子終於徹底清淨了。曼曼翻了個身,放心大膽的陷入沉睡,絨毯從肩頭滑落,她四肢倦怠,又不覺得冷,懶的動彈,也就隨它。
陳雲正進屋時,看到的就是榻上沉睡着的曼曼。
她緊闔雙目,長睫微垂,眉清目楚,容顏如玉。身段窈窕,纖腰一束,絨毯已經垂地多半幅,厚重裙福之下是她修長的雙腿,規矩的疊放在一起,露着精美繡花的軟鞋。
一路上的忐忑瞬間消失,陳雲正放輕了腳步,不爲人所察的輕吁了口氣。看見她,心裡的隱憂、驚懼、擔心、緊張便去了大半。雖說不告而別有事情緊急的成份,但同時也有賭氣的成份,他不願意和她吵架,便想着不如暫時分開,讓彼此冷靜冷靜,因此大哥盛情相邀他幫忙,他便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可出了門,又百般不得勁,想着兩人的矛盾尚未解開,也不知道曼曼會不會越發生氣。他在兩人有了爭執的情況下還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不知道母親、嫂嫂和滿府的下人會怎麼輕賤和挫磨她。
一旦有了這種念頭,便越生髮越大,隨着時日增長,他越發坐臥難安,夢裡都是曼曼含淚的控訴:“你不是說護着我,不叫我受委屈的麼?怎麼就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承受着風刀霜劍?我所受的委屈和痛楚,都是因爲你,都是來自你的親人,你這個說話不算話的騙子……”
每到這時,陳雲正就後悔之極。
他總覺得,自己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曼曼也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他們兩個人的感情、生活也就定然和旁人不一樣。
他們怎麼會爭執、誤會、吵架、抖嘴呢?他們之間感情深厚,怎麼會被挑撥、離間、生分、隔閡呢?
可事實是,他們也和天下最最尋常的夫妻一樣,不可避免的要因爲瑣事發生爭執,這讓陳雲正無比的懊惱和失望,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誰錯了。
他從來都知道曼曼性傲、倔強,也知道曼曼敏感、多思,更知道曼曼自尊、逞強。他當初喜歡她的時候,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小瑕疵,甚至還會因爲她的種種特質而讓他牽掛、用心、迷戀。
但現在,她的種種特質忽然變成了兩個人發生爭執的罪魁禍首了,陳雲正便覺得失望。他一遍遍的反問自己,是不是再過幾年,當他真的習慣和麻木了夫妻間的爭執和爭吵時,他也會厭倦和膩煩了曼曼?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會不會懊悔自己當初的過於執着,以及爲此而不惜一切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早晚有一天他會承認父母所說的每一個讖語,覺得他們是對的而他是錯的?
陳雲正不敢去想,可他又不能不去想,他總算知道,人長的再大,也不可能跳出去脫離家庭,脫離世俗,脫離生活,讓自己成爲一個清清爽爽的獨自的人。人越大,越是與家庭、親人、血脈、瑣碎、生活有着越來越深的纏繞。
他和蘇曼曼,不是紅塵中的神仙眷侶,他和她,註定只是俗世中的尋常夫妻。
想通此節,陳雲正反倒寬鬆了許多,正因爲他們有七情六慾,不是冷漠麻木的神仙,所以他們纔有喜樂悲嗔,人生也才因此有樂趣。也正因爲此,才格外需要他寬容、忍耐。
男人的成熟不是靠年齡提升的,男人的責任感也不是靠許下誓言來表現的,他不能一味的否認父兄的失敗,更不能一味的自負於他就能做的十分完美。
他其實就沒站在天上,就站在地面,他不該對自己和曼曼格外挑剔,也不必非得證實他和曼曼多麼與衆不同,幸福與不幸福,不在旁人怎麼看,而在於他和曼曼怎麼過。
他瞞她確實不對,當然曼曼如此狠決的說如果他欺騙了她她就絕不原諒也足夠傷人心,但這畢竟不是不可調和……
陳雲正是有幾分心虛的,可以說曼曼這句“絕不原諒”正紮在他的肺管子上,他既心慌又委屈。憑什麼他可以無原則無限度的原諒曼曼,曼曼就不能體諒他的難處就原諒他呢?
他也只是個人,他一直知道自己愛曼曼要比曼曼愛自己濃厚,打從心裡,他還是很介意曼曼不能全心全意的來愛他。
他說着不介意,其實還是希望曼曼能夠比他愛她還要愛她,也打從心底裡介意當年她全然不顧他對她的愛,不顧他們之間的情份,就痛痛快快,毫不猶豫的許諾嫁給牛兒。
陳雲正越想越是苦笑連連。他終究還是太過天真,把自己想像的太過高大、完美、無缺,同時也用這種眼光和標準挑剔的要求着曼曼,其實,他們兩個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男女,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不是用嚴格的標準,不是用最美好的相望就能忽略現實的殘酷的。
陳雲正歸心似箭,恨不得即刻就能回到曼曼身邊,他急於要把自己心中所想分享給曼曼,想要和她達成更親密的一致,好像這樣,美好的未來便是一片坦途,他和她就再也不會爲世俗紛爭所擾了。
可真的見到了曼曼,陳雲正又什麼都不想說了。看不到她時,他可以很清醒理智的說出她的缺點,可真的見到了,他便不在乎她的任性、倔強,不在乎她不夠愛她,還時常爲了自我保護便對他利爪尖牙相向,更不在乎她的懦弱逃避,隨時都做着離開他的退路。
他只想緊緊抱着她,只有她在他懷裡,他才覺得安寧安定,才覺得踏實沉穩,才覺得喜樂幸福。
陳雲正蹬掉靴子,擠上窄小的牀榻,緊擁着曼曼,圈她在自己的懷裡,輕啄了下她嫣紅的脣,深籲一口氣,闔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