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闊……天闊……”雪歌親眼見到姜芒把楚天闊推下深淵, 她崩潰地跑到懸崖邊，悲痛欲絕地呼喊他。
楚天闊微笑地望了雪歌最後一眼，便消失在雲海飄渺的深淵裡。
“爲什麼？上天爲什麼要這樣對我？”雪歌痛不欲生, 當年她親眼見到他墜入鬼戾川, 今天, 她又再一次見到他跌落懸崖。上天對她實在太殘忍了, 既然生不能與楚天闊相守, 不如死同穴，她正要一頭紮下深淵。
姜芒卻趕在她跳下懸崖前，將她緊緊抱住。
雪歌奮力掰開他雙手, 拼命掙脫開他，她嘶聲嚷道：“放開我！你放開我！”
姜芒絲毫不願鬆手, 他說：“雪歌, 我不准你陪他一起死。”
雪歌回過頭, 雙手使勁捶打他胸口，她痛恨地說：“爲什麼死的人不是你？你這個殺千刀的, 我多麼希望死的人是你！”
姜芒抓住她雙手，狠厲地說：“你要我死，我偏偏不死！”他逼視她，繼續說，“你們害得我父親被凌遲處死, 我妻女流落江湖, 整個宰相府樹倒猢猻散, 你可知道我有多恨？”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哼, 什麼咎由自取, 話別說得太早。”姜芒不甘心地說，“我在天牢中聽說楚良鵬死了, 如今楚天闊也死了，只剩下一個軟弱無能的皇帝，倘若我東山再起，殺了趙成旭，這天下又是我的！而你，也是我的！”
“我一定殺了你，踩碎你的夢！”雪歌瞪着他，惡狠狠地回擊他。
“好，我等着你！”姜芒苦笑着說，“今生我能死在你手上，也是一種榮幸。”他鉗住雪歌的手，拖着她下山。
到了半山腰，姜芒望見山下駐守了大批皇家官兵，衣着龍袍的趙成旭也在其中。姜芒自知寡不敵衆，只有拉起雪歌，重新登上山巔，他在茂密的叢林中，尋一個隱秘的山洞作爲他倆的棲身之處。
他們在山洞中躲了一天一夜，姜芒猜想雪歌一定害怕趙成旭打她主意，她應付不了趙成旭，所以這一天一夜裡，她才願意與他相處。
其實，姜芒想錯了，雪歌之所以留下來，是要對付他。她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拉着姜芒一起下地獄，替楚天闊報仇，這是她最後的心願。
“雪歌，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們不是仇人，一起相守會是什麼樣？”姜芒在她發愣時，靜靜地問她。
雪歌沒有回答，她從未想過與他會修成正果。只是這個問題爲何這麼熟悉，似乎姜聰也問過她這樣的問題。那個男人也愛了她一世，還在死前對她說，如果有來生，他依然希望遇到她、愛上她，直到他死的那一刻！
雪歌的雙眸閃過剎那的光亮，一瞬間的動情後，又漸漸暗淡下去，她陷入恆久的哀傷中。
姜芒伸手輕撫她的臉頰，嘆息說：“你瞞不了我，在你內心最深處，是有我的位置，但你從不肯承認，你只願用恨來阻隔你我。但你怎麼忘得了我？我們有那麼多難忘的記憶……”
“你不要說了！”雪歌匆忙打斷他，她是寧死都不會承認，自己心裡有他。姜芒不過是自作多情，她對他只有恨。
“爲何你不肯承認？”
“沒有的事，你叫我怎麼承認？”雪歌轉了另一個話題，問，“既然你有機會活下去，爲什麼不去找你的妻女，與她們一起歸隱？爲何你要執迷不悟、還想東山再起？”
姜芒憤憤不平地回答：“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趙成旭也要將我碎屍萬段。所以，我不能回到她們身邊，連累她們。”
“你……也是愛她的吧？”雪歌不禁問他。
“也許吧，她是我心中唯一的美好。”姜芒並不否認他對楚畫錦的感情，卻又說，“但我更愛你，你說過咱們是不折不扣的惡魔和妖女，不必揹負道義，只做自己喜歡的事，縱然九死一生，也無怨無悔。”他痛快地向她傾述了內心的想法，這一生，他與她也就這個機會，可以互訴衷腸。
雪歌不願聽他說下去，此時此刻，她儘量不去招惹他，在她還沒想到辦法置他於死地前。她低眉順耳說：“我……我有點餓了，你能找點吃的來嗎？”
姜芒自然清楚她不是那麼好應付，卻也不想拂逆她，他說：“山腰處有一株蘋果樹，我去摘些蘋果給你吃。”他直直望着她，說，“我知道你不會不辭而別，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
他果然出去了，雪歌呆在山洞裡，來回踱着腳步，每時每刻都在想用什麼辦法殺他來爲楚天闊報仇。她看到山洞口堆滿竹子，便撿了一根竹子，將竹頭磨得很尖銳，如果迫不得已，她就用這根竹頭插入姜芒的心臟，與他同歸於盡。
她磨竹子的聲音引來了一對主僕，她們站在她面前。其中一個女人正是那個被她傷害過、她也傷害過她的霖鈴郡主。
霖鈴郡主依舊貌美如花，可惜男人偏偏不懂得欣賞她的美，讓她這樣的如花美眷，隨水流逝。天底下，又有誰比得了她悲哀？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霖鈴郡主開口說，“你想殺了姜芒，爲楚大哥報仇。”
“你也知道天闊死了？”雪歌握緊竹子，站起來憂傷地說着。在這一刻她也是同情她的，她們同樣悲劇，愛上的男人，卻永遠離開自己。
“嗯，所以，我是來幫你的！”她拔下頭上鋒利的金簪，遞給雪歌說，“用這支金簪，總比竹子容易殺人，而且不會引他注目。”
雪歌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要接過她的金簪。哪知霖鈴郡主簪頭一轉，忽然刺向雪歌的手臂，雪歌被她刺得藕臂流血。她喊道：“你瘋了嗎？”
霖鈴郡主滿意地笑道：“我要恭喜自己大功告成！我這支金簪上有毒，你中了毒！”
雪歌納悶地說：“你要殺我，何必還下毒？叫你們敦王府的人來殺我就行。”
霖鈴郡主搖頭說：“我不是要殺你，我只是在試探大侯爺，他對你是不是真心的。如果他不想你死，他就得死。如果他不想死，你就得死！這個交易很公平吧？”
“這到底是什麼毒？”雪歌的心噗通噗通直跳，不知爲何竟很害怕霖鈴郡主的回答。
霖鈴郡主笑得更荒誕，她說：“這毒是敦王府搜查宰相府時找到的，聽說你以前也中過這種毒，你應該想得起來。”
雪歌左思右想，豁然明白，一時間感到天昏地暗，她終於明白她的居心。
霖鈴郡主恥笑說：“你口口聲聲說爲楚大哥報仇，該不會連這點清白都不願犧牲吧？像你這種女人，還不知有沒有清白可言？”
雪歌反駁她說：“你總恨我接二連三破壞了你的婚姻，但可你知道我也怨你，你害了我和天闊唯一的孩子，讓我連生的念頭都沒有。”
“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咱們的恩怨兩清，從此再無瓜葛！”霖鈴郡主對小綺說，“咱們走。”
小綺與霖鈴郡主同行，離開了洞穴。小綺見她神色倦怠，不敢吭聲打攪她。
霖鈴郡主疲憊地說：“小綺，咱們向皇上辭別，回敦王府吧。”
小綺問霖鈴郡主：“你不等明天的消息嗎？明天咱們便可以親眼見到雪歌的下場。”
霖鈴郡主嘆氣說：“無論她是生是死，都是最痛苦的人，我已經報復了她。”
小綺點點頭，又問：“郡主，你以後有何打算？”
霖鈴郡主停住步伐，她眼神空洞，無所依託地答道：“楚大哥死了，我的心也死了。如果不是有高堂在上，我早就下去陪他，可惜我不能死。我會請我父親在王府裡起建素心庵，從此我在庵內帶髮修行，不問世事！”
“郡主，你還年輕，以後一定會遇到你愛和愛你的人，你千萬別想不開出家。”
“這一生，我再也不會遇到像楚大哥那麼令我動心的人。”霖鈴郡主欲哭無淚，哀莫大於心死，她擡眼望了望前方，雖然前方的路還很漫長，可她這一生，到這裡已是完結。餘生她將與青燈古佛做伴，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她貴爲郡主，明明什麼都有，卻像什麼都沒有。
姜芒摘了一堆蘋果，躲過重重官兵的搜查，好不容易尋了條隱秘的小道回到山洞。四處都有官兵，看來已是四面楚歌，他很難有活路。
天已近黑，又是冬季，入夜的山洞越來越寒冷。姜芒抽了口涼氣，放下蘋果，用枯葉燃起火堆。既然逃不了，不如視死如歸。姜芒對雪歌說：“這邊暖和，你過來睡吧。”
雪歌不敢吱聲，她用盡意志力在抵抗着不適。
姜芒見她一動不動，便走到她身邊，蹲下來推了推她，他關切地問：“你怎麼了？該不會是餓暈吧？”他將她扳過身來，藉着火光仔細瞧她的臉色。
雪歌的嘴角還殘留血跡，她剛纔火氣攻心，吐了口血，如今像有千萬把刀割着她的內臟。
姜芒目睹過雪歌這種狀況，他不敢相信地問：“你……你中了那種毒？”
雪歌咬着牙關，吐出一句話：“你滾！”
姜芒痛惜地看着她，他問：“是誰給你下的毒？”
雪歌只希望通過說話轉移注意力，她回答：“霖鈴郡主。”
姜芒神色凝重，說：“一定是敦王抄了宰相府，得到這種□□。可惜，我父親死了，我也不知道這種毒的解法。”
雪歌的心徹底涼了，她如今不抱任何希望，死對她來說，本來就是一種解脫，她遲早要死的。只是，她還沒殺死姜芒，爲楚天闊報仇，這不得不說是她的遺憾。
姜芒凝視着雪歌，他該怎麼辦？救不救她？也許明□□廷逮捕到他，他又要被凌遲處死。既然要死，不如救她一命。他這一生的遺憾，在於從未得到過雪歌。如果最後能得到她，又爲她而死，死在她身邊，未嘗不是上天的恩賜？
姜芒思忖了很久，終於說：“雪歌，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會救你！”他自嘲說，“你一定不會相信，可是，我愛你，勝過我自己！”
雪歌吼道：“我寧可死也不用你救我！”
姜芒卻下定決心，他一定要救她，不能讓她死去。
雪歌極力在逃避，她奄奄一息，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姜芒說：“你別這樣頑固不化，否則會死的！”他捧起她的臉蛋，吻了下去。
雪歌的眼淚終是淌下來，她怨恨自己，他們滿身罪孽。既然如此，不如就讓她將他帶入地獄，狠狠報復他。
過後，姜芒留着最後一口氣，對她說：“雪歌，這一生與你有這麼一次，我知足了！”
雪歌見他筋疲力盡，清楚他就像上次的楚天闊一樣，將要陷入沉睡。她該恨他，還是感激他？他爲了救她，賠上了命，她應該慶幸，他很快就死去。
姜芒雙眼慢慢闔上，嘴裡卻還說：“雪歌，楚天闊雖死了，但你別自尋短見，餘生忘了我，好好活下去，我給過你太多傷害，但我是愛你的，從我在桃樹下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便非常喜歡你！”
“你放心，我會永遠忘了你！”雪歌忍不住出聲。
“那就好！如果有來生，我想……我再也不會辜負畫錦！”姜芒的聲音越來越微小，他說完後，不復醒來。
他真的睡着了，靜靜睡在地上。這一生他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在這一刻，卻真的累了，累得不想清醒。
雪歌爬起來，失魂落魄地從山洞口撿來那截被她磨得尖銳的竹頭，她將竹頭抵到他心口，卻猶豫着該不該插入他的心臟，讓他永遠都沒有復活的機會。
她終究沒有下手殺她，因爲到這個時刻，她忽然覺得殺不殺他都不重要了。雪歌丟下竹子，轉身離開山洞。
三天內，如果有人救了姜芒，也許他就會醒過來，否則他永遠都不會醒過來。如果他被朝廷的人發現，趙成旭又要將他碎屍萬段，這樣他還是非死不可。無論何種結局，雪歌說過，她會永遠忘了他，忘記這個男人的存在，忘了他對她的傷害！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雪歌身上，卻無法溫暖她的身心。如今，她什麼都沒有了，這個世界，沒有她牽掛的人，也沒有讓她生存的信念。
雪歌一步步走到懸崖邊，萬丈深淵，那是楚天闊的歸宿，也將是她的歸宿。
“歌妃，你怎麼在這裡？”趙成旭帶着大批官兵站在她身後，他悲喜無從地呼喚她，像是從沒想過，有生之年還可以遇到她。
雪歌一言不發，默默俯瞰深淵。風輕輕吹起，雪歌衣袂飄飄、遺世而獨立，衆人都看癡了，以爲這一定是天上的仙子降世。
趙成旭又問道：“歌妃，你有沒有看到楚賢卿和姜芒？”
雪歌定了定神，並沒有回頭，她只是淡淡地回答：“他們都死了。”
趙成旭難以置信，急忙問：“死在哪裡？”
雪歌指了指腳下，說：“就在深淵裡。”
趙成旭彷彿理解了雪歌的哀傷，他輕輕勸道：“歌妃，節哀順變！你跟朕回宮吧，朕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無論你相不相信，朕的心裡一直有你！”
雪歌神情落寞，並沒有把趙成旭的話聽進耳朵，她忽然問道：“皇上，你見過折翅的飛鳥嗎？”她不等他回答，縱身一躍，墜向深淵。
“歌妃……歌妃……”趙成旭站在崖上，肝腸寸斷地呼喊她，縱然他貴爲天子，卻也有他力所不能及之事，他挽留不了雪歌，眼睜睜看着她跳下懸崖。
凌厲的風呼嘯而過，撩起雪歌的記憶。宰相府後院，楚天闊爬向她；雪溪前，姜聰燦爛地對她笑着；桃樹下，姜芒波瀾不驚地盯着她……
冬天最後一場雪，洋洋灑灑地飄落。
楚天闊捲起車簾，望着漫天飛雪，陷入深思中。
馬車裡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楚畫錦柔聲說：“天闊，去懸崖下等雪歌吧。”
楚天闊伸出手，揉着雪花，冰冷的雪花落在掌心，就像他此刻冰涼的心，他問楚畫錦：“她會在那裡嗎？”
楚畫錦回答：“會的！如果我是她，你死了，我一定跳下去殉情！”
楚天闊目露憂鬱，問：“那姐姐你呢？”
“你不用擔心我，我有清兒，還有菲兒做伴，我們會活得很好！”
“是呀，楚少爺，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大夫人和孩子。如果大侯爺還活在世上，他遲早會回來找大夫人！”菲兒說着。
楚天闊下馬車前，感恩戴德地對楚畫錦說：“姐姐，謝謝你又一次救了我！”
楚畫錦感慨萬千，說：“不，這次是我們欠你的！”
楚天闊等馬車消失在地平線後，才邁開步伐。雪歌會在懸崖下等他嗎？她也許在那裡，也許永遠都不在。他摔下懸崖，能活下來是個奇蹟。他相信，雪歌會是另一個奇蹟。她也一定還活着，在懸崖下等他，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分開。
冬天最後一場雪還飄飄灑灑地下着，大地白茫茫一片真乾淨。既然冬天就要過去，春天還會遠嗎？他與雪歌的春天，相信很快就要到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