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警官也真誠地安慰她:“阿姨你不要難過,我理解你的難處,非常理解。至於案子本身你儘管放心,等明天錢老來報案時,我們會認真對待,認真調查,儘量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當然絕不會冤枉魯鬱先生的,那可是個大人物,國家級工程的指揮長,誰敢拿一些不實之詞給他定罪?反正我沒這個狗膽,哈哈。”
基地雖然在地下,但通過光纖引進來自然照明,明亮通透,同在地上一樣,只是沒有地上的酷熱。魯鬱老總個子稍矮,貌不驚人,衣着簡單,乍看就像一個民工。他雖然已經知道了警方的來意,但面色平靜如常,同兩位警官握手,同錢小石則是擁抱,還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小錢笑着說:
“少給我套近乎!我是警方公派人員,陪同兩位警官來調查你的犯罪事實。”他嘆着氣,大搖其頭,“鬱哥你說,一個人病前病後咋能變化這麼大?尤其是我爸這樣的恂恂君子!我現在非常相信荀子的話:人之初,性本惡。大腦一旦得病,失控,就會恢復動物的叢林本能——豎起頸毛悚然四顧,懷疑黑暗中到處都是敵人。”
魯鬱平靜地說:“錢老永遠是我的恩師。”停了片刻,他又加重聲音重複,“我相信他永遠都是我的恩師。”
他的重複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意味。等到幾天後,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時,錢小石才意識到魯鬱大哥這句話的深意。
不管怎麼說,警方調查還是要進行的。魯總先讓客人們看了有關“沙漠蚯蚓”的宣傳片。有句俗話叫“眼見爲實”,其實這話不一定正確。此前兩位警官已經目睹和觸摸了真正的“沙漠蚯蚓”,在他們印象中,它們只不過是普通的沙粒,是僵死的東西,最多形狀有點特殊罷了。但看了宣傳片,他們才知道“沙漠蚯蚓”的真實面目。影片中的圖像在一維方向上放大了一百倍(體積上放大了100萬倍),現在那些個玩意兒恰如蚯蚓般大小,長圓柱形,前方有口器,後方有排泄孔。口器輕微地蠕動着,緩緩包住沙粒。但身體基本是僵硬的。魯鬱解釋說:塔克拉瑪干沙漠都是細沙,直徑大多在100微米以下,正好適宜“沙漠蚯蚓”吞食。
他還說,“沙漠蚯蚓”的行動非常緩慢,肉眼難以察覺。你們看到的影片已經加快了50倍,下面要加快1000倍。”
現在它們僵硬的身體忽然變柔軟了,蠕動着,前進着,吞吃着,排泄着,體表的顏色在逐漸加深,軀體變長,然後是一變幾的分裂。鏡頭拉遠,浩瀚沙漠中是無數“蚯蚓”,鋪天蓋地地吃過去,一波大潮過後,黃白色的沙海很快轉換成藍黑色的“珊瑚礁”。兩位警官看得入迷,魯鬱提醒說:
“注意看這一段!”
隨着它們的吞吃,藍黑色的殘骸逐漸堆積,變厚。這種情況對它們不利,因爲“食物”(沙粒)和陽光被隔開了。現在,“蚯蚓們”先在表層曬太陽,等到體色變成很深的藍黑色,就蠕動着向下鑽,一直鑽到淺黃色的沙層,纔開始吞嚥活動。吞嚥一陣,它們又鑽到地表去曬太陽,如此周而復始。魯鬱說:
“這種習性的改變——把吸收光能和吞嚥食物兩個過程分割開——並非錢老師的原始設計,而是它們自己進化出來的。從物理學的角度講,這種習性牽涉到兩段程序的改變:光能轉爲電能之後的儲存,和電能的再釋放。這是‘沙漠蚯蚓’在生物功能上的巨大進步。這次進化並非受我們的定向引導,我們所做的工作,只是用各種刺激劑來加速它們的進化。但究竟出現哪種進化,我們在事前並非心中有數。這還是錢老退休前的事。”
兩位警官意識到,魯鬱與錢老有一點顯著的不同,他一點兒不在乎對“沙漠蚯蚓”使用“生物化”的描述。朱警官笑着說:
“魯總你說它們是在進化?錢老可是強烈反對使用這類生物化的描述。他說,這是納米機器,絕不是生物,對它們只能說‘程序自動優化’。”
魯鬱不在意地說:“我當然知道錢老師的習慣,不過這只是個語義學的問題,主要看你對生命如何定義。喂,下邊就可以看到“沙漠蚯蚓羣”中的瘟疫了。”他停頓片刻,微笑着補充,“瘟疫——又是一個生物化的描述。”
鏡頭停在一個地方。從表面看一切正常,地表仍是藍黑色的類似珊瑚礁的堆積。仔細看,地表上有幾處圓形的凹陷,大約各有一個足球場大。凹陷處的藍黑色比較暗,失去了正常的金屬光澤。魯鬱解釋說:沙丘經過活化後體積會膨脹,反過來說,死亡區域就會表現爲凹陷。圖像逐漸放大,並深入堆積層的內部,現在看到異常了:這兒看不到那些鑽上鑽下的“活的蚯蚓”,它們都僵硬了,死了,至少是休眠了。魯鬱說:
“這種瘟疫是5年前開始出現的。按說,作爲硅基生命,或者按錢老的說法是硅基納米機器,它們在地球上是沒有天敵的,既沒有‘收割者’(指食肉動物);也沒有病菌病毒。但這種死亡還是發生了。知道爲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是某種有害元素造成的。”
三個觀衆中的兩個警官富含深意地互相看看:“噢,是這樣。”
那天接待錢老報案時,因爲事先有錢夫人的吹風,兩個警官非常同情這位人格分裂的病人,一直和家屬配合着,認真演戲,假裝相信錢老所說的一切。但這個老頭兒的眼裡顯然揉不進沙子,談了半小時後,他突然冷峭地說:
“我說的這些,是否你們一直不相信?認爲這只是一個偏執狂的胡言亂語?甚至是一個失敗者在製造替罪羊?”
兩個警官被一指點中罩門,頗爲尷尬——這正是昨天錢夫人的剖析啊,也正是兩人此刻的心理態勢——連連說:哪能呢哪能呢,我們完全相信你的話。老人冷笑着:
“別哄我啦。我知道,連我老伴兒和兒子,心裡恐怕也是這個想法。說不定,你們事前已經瞞着我溝通過啦。”那對母子此刻也很尷尬,低下頭,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其實,我並不樂意我推薦的繼任者是個壞蛋,我巴不得他清白無辜呢。這樣吧,你們去調查時,只用查清一件事,就能證明魯鬱的清白。”
“是什麼?請講。”
“我創造的硅基納米機器是沒有天敵的,沒有哪種細菌或病毒能害得了它們,所以說,它們中間出現的‘瘟疫’實在讓人納悶!我這幾年一直私下研究,發現只有一種物質能害得了它們,能中斷二氧化硅轉換到單晶硅的過程,從而造成大規模的災難。這就是元素碲——但自然界中碲是比較罕見的。所以,這件事很容易落實。你們去落實吧。”他冷笑着說。
兩位警官互相對視,沉默不語,不安的感覺開始像瘴氣一樣慢慢升騰。他們曾對昨天錢夫人的話深信不疑,但現在開始有了動搖。她說丈夫是個偏執病人,但看今天老人的談吐,口齒清楚,邏輯明晰,不像是精神病人啊。尤其是老人的最後一段話,可以說是一刀見血,具有極大的雄辯性。他以驚人的洞察力,提出一件很容易落實的“罪證”。一旦落實,或者魯鬱有罪,或者報案者是胡說,沒有一點含糊之處。朱警官有物理學位,知道碲這種物質並非市場上的小白菜,它的購入和使用應該是容易查證清楚的。能提出這麼明晰的判斷標準,怎麼看也不像是偏執病人啊。他不會既費盡心機去誣陷繼任者,又提出一個明顯的證據,讓那傢伙輕易脫罪吧?
錢老身後的妻子苦笑着,避開丈夫的視野,向兩位警官輕輕搖頭,那意思是說:莫看他說得如此雄辯,別信他的!看錢小石的表情,和媽媽是同一個意思。朱警官想,也許這母子兩人對魯鬱知之甚深,所以纔不爲老頭的雄辯所動。但作爲警官,而且完全不瞭解魯鬱此人,他無法輕忽老人提出的這個“犯罪判斷標準”。他鄭重地說:
“錢老你放心,我們一定儘快查證清楚。”
這句話昨天他對錢夫人也說過,但那時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語而已。今天不同,今天這句話裡浸透了沉甸甸的責任感。老頭子看透了這一點,顯然很滿意——朱警官苦笑着想,誰說這人大腦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銳利的穿透力。在這樣的目光之下,朱警官總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身。錢老說:
“好的,那就拜託二位啦。如果你們能證實魯鬱的清白,我再高興不過了。”
他的報案就以這麼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結束,有點……跡近僞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對母子,看他們對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們一點不爲老頭兒的表白所動,苦笑着向朱警官使眼色:
可別信他的煽惑,我們是早就領教過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該信誰的,他此刻有一個比較奇怪的、非常強烈的感覺:如果你事先認定錢老是個偏執狂,那麼你完全能用這個圈圈套住他的行爲;但如果你沒有先入之見,你會覺得,他的所有言談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貫之的邏輯脈絡,並由純潔的道德動力所推動。
朱警官腦子裡兩個錢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罵道:孃的,說不定案子沒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樣,我要認真查清這個案子。
事實上錢老贏了,贏得乾淨利索。
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確實一指點中了這個案子的死穴。其後的查證落實太容易了,簡直弄得兩位警官閃腰岔氣,他們爲偵破本案而鼓足的勁力突然落空,沒有了着力處。他們到基地後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魯鬱也一點兒沒打算隱瞞:工程部這五年來確實花費重金,採購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採購的。當然,求購的公開原因不是爲了“殺死沙漠蚯蚓”,而藉口說是爲了撲滅它們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國都十分重視塔克——克拉工程,不光爲了沙漠改造,主要爲了下一個世紀的能源,所以對魯鬱的請示有求必應。
購買碲的所有往來函件和往來賬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賬目表上分項單列,整理歸檔,加了封條,專等警方的調查。兩位警官到來的兩天之前,魯鬱組織了一次全區域的直升機噴灑行動,規模很大,還特意拍了紀錄片。這部片子也已經歸檔,非常痛快地提供給警方。
……兩架軍用直升機整裝待發,含碲氣霧劑已經裝在機艙裡。兩名駕駛員和十幾名工作人員此刻站在機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着笨重的隔離服,因爲碲對人類也有毒性,是一種相當厲害的神經毒素,並可誘生周圍神經的脫髓鞘作用。被噴灑區域今後很長時間(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將是動物生命的禁區。行動組員的表情肅穆沉重,他們都知道這次任務的高度危險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雙重危險。他們不光冒着生命危險,今後也勢將面對社會的善惡審判。這會兒,他們都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同樣穿着隔離服的指揮長魯鬱走近他們,親手簽署了命令。特寫鏡頭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
我作爲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國家工程指揮長,決定在2237年5月20日上午開始含碲氣霧劑的工業性噴灑行動。噴灑區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噴灑後務必造成活化區域與外界的全面隔斷。
我對這次行動負有全部法律責任。
2237年5月20日上午8點整
魯鬱向那排人展示書面命令後,吩咐秘書把它收好,歸檔。然後用蒼涼的聲音發佈命令:
“噴灑行動現在開始!”
參與人員爬上直升機。旋翼旋轉起來,兩架直升機升空,組成編隊,沿着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並肩飛去,每個機尾處拖出一條氣狀的鮮紅色尾巴。兩條尾巴扭曲着,膨脹着,合併到一起,瀰漫了空域,沿着活化區域的藍黑和黃白交界線,慢慢沉降到沙面上。直升機飛遠了,紅色尾巴也變淡了,然後它們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這段時間裡,魯鬱等幾個人在原地等待着,不語不動,如同一組刀法蒼勁的沙雕,隔着防毒面具,能看到他們平靜中帶着蒼涼的面孔。
沙漠中“活化”區域爲7000平方公里,周長大約爲300公里。1小時後,兩架飛機完成了噴灑,拖着紅色的尾巴從地下線出現,飛到頭頂後尾巴消失。直升機降落,魯鬱同機組人員一一握手。然後共同登機離開這兒。他們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兒是含碲氣霧劑沒有影響到的安全區域。以下的鏡頭經過放大和加快,並深入殘骸堆積層中。沙蟲們在其中鑽上鑽下,非常活躍,但在鮮紅色的氣霧慢慢沉降後,沙層表面的沙蟲們很快中毒,行動逐漸變慢,身體變得僵化,直到最終停止了蠕動。這個死亡過程緩緩地向沙層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