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濃妝豔抹的男人扭着腰肢從浴室裡走出來,兩隻碩大的耳環在耳垂下游蕩。正是在紅燈區拉客的那隻兔子!甘又明痛心疾首地扭頭瞪着姐夫。他十分痛心姐夫的墮落,但最使他痛心的甚至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姐夫那種冷靜的厭煩的神情,他肯定是討厭這位多事的小舅子。甘又明狂怒地喊道:
“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暫停!”
工作人員爲他取下頭盔,吳中微笑着走過來,沒等他開口說話,甘又明已經憤懣地喊:
“我退出這個遊戲!我要回家去!”
吳中和剛取下頭盔的瓊都吃驚地看着他,想要勸阻,但甘又明厲聲喝道:“不要說了,我要回國!”
看來吳中很不樂意,他冷淡地說:“這是你的最後決定嗎?那好,我讓秘書安排明天的機票。”
第二天瓊陪着他坐上了中國民航的波音747班機。甘又明曾冷淡地執意不讓瓊陪同,瓊小心地解釋:
“甘先生,這是我做嚮導的職責,只有在你確定自己回到真實世界的時刻,我才能離開你。”
18個小時的航行中,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吃也不喝。直到出租車把他送到北京方古園公寓,他才睜開眼。他急急地敲響姐姐的房門。姐姐驚喜地喊:
“小明,你這麼快就回來了?這一位是……”
甘又明不回答,在屋裡神經質地走來走去,目光疑慮地仔細打量着屋內的擺設。瓊只好向女主人作了自我介紹,兩人用英語和漢語親切地交談着。甘又明在博古架前停住,突兀地問:
“姐姐,我送的花瓶呢?”
姐姐迷惑地問:“什麼花瓶?”
“你們結婚那天我送的花瓶!”
“沒有啊,那天你是從老家下火車直接到我這兒,只帶了一些家鄉的土產。”
甘又明煩躁地說:“我送了,我肯定送了!”在他腦海中,對幾天前的回憶似乎隔着一層薄霧。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送過一隻精緻的花瓶,那是件晶瑩剔透的玻璃工藝品,但他又怕這只是虛擬的記憶,是逼真的虛假。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使他狂躁鬱怒。他忽然冷笑道:
“姐姐,非常遺憾,那位斯托恩?吳先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不,我和他沒什麼實際接觸,這幾天實際我一直是在虛擬世界裡和他打交道。但僅憑虛擬環境中的陰暗情節,我也可以斷定創作者的人品。”
姐姐沉默很久才委婉地說:“小明,你怎麼能這樣說姐夫呢,你和他在一塊兒相處滿共不過五天。五天能瞭解一個人嗎?再說,虛擬世界是超級電腦根據美國高科技社會的現狀爲藍本構築的,他即使是首席科學家也無能爲力。”
甘又明立即勝利地喊道:“這不是你的話,是吳中的話!我仍是在虛擬世界裡,暫停!”
工作人員爲兩人取下頭盔,甘又明一直緊閉雙眼,不斷地重複着:
“我要回國,回我的家鄉。”
吳中和瓊看着心理崩潰的小甘,擔心地交換着目光,說:
“好吧,我們馬上送你回國。”
破舊的大客車在碎石路上顛簸着。車裡大多是皮膚粗糙的農民,他們一直好奇地盯着那位漂亮的白人金髮姑娘。她身旁是一個腦袋鋥光的中國小夥子,一直閉着雙眼,似乎是一個病人。姑娘小心地照護着他。
直到下了車,視野中出現一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時,甘又明才睜開眼,他指點着:
“看,前邊那株彎腰棗樹下就是我家。”
他們進了村,小孩們好奇地圍觀着。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這個農家院落,大門上貼的春聯已經褪色,茂盛的棗樹遮蔽着半個院子。牆角堆着農具,牆上掛着苞米穗子,院裡還有一口手壓井。甘又明比她更仔細地端詳着院子,目光中是病態的疑慮和狂熱。
他媽媽從後院喂完豬回來,看見他們,驚喜地喊:
“明娃,你咋回來啦?喲,你咋成了個光瓢和尚?”她歡天喜地把兩人讓進屋,不錯眼珠地盯着那個洋妞。停一會兒,她衝了兩碗雞蛋茶端出來,瞅空偷偷問兒子:
“明娃,這個美國妞是誰?”
在這之前,甘又明一直表情複雜地看着媽媽,既有親切,更有疑慮。聽見這句問話,他立即睜大眼睛,劈頭蓋臉地問:
“你怎麼知道她是美國人?誰告訴你的?”
媽媽讓這一連串的質問弄蒙了,怯生生地問:“我說錯話了嗎?打眼一瞅,任誰也知道她不是中國妞哇。”
甘又明不禁啞然失笑,知道自己多疑了。他忘了媽媽的習慣:凡不是中國人的,她都叫他們美國人。他和解地笑道:
“沒錯,媽,你沒說錯。這位姑娘的確是美國人,她叫瓊。你問我們回來幹什麼?瓊想聽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兒,一定講那些我自己也忘記了的事兒,好嗎?”
媽媽笑嘻嘻地看着兒子,他們巴巴地從北京趕回來就是爲了這事兒?不用說,這個美國妞是兒子的對象,是他的心尖兒寶貝,哼一聲也是聖旨。她笑着說:
“好,我就講講你小時候的英雄事兒,只要你不怕丟面子。姑娘能聽懂中國話嗎?”
“她能聽懂中國話,聽不懂的地方我給她翻譯。”
“你八歲那年,在洄水潭差點丟了命……”
“這事我知道,講別的,講我不知道的!”
媽媽想了半天,嘴角透出笑意:“行,就講一個你不知道的,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你在夢中喊李蘇李蘇!我知道李蘇是你的同班同學,模樣兒很標緻,對不?”
甘又明如遭雷殛,他一下子想起來了。李蘇是個性情爽朗的姑娘,常笑出一口白牙。那時他對李蘇的友情中一定摻雜着特別的成分,但他把這種感情緊緊關閉在12歲小男子漢的心靈中,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夢中喊過李蘇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媽媽竟然能把這件事記上十幾年。
李蘇沒有上大學,她在初二就患血癌去世了。同學們到醫院去和她告別時,她的神志還清醒,那雙深陷的大眼睛裡透着深深的絕望。甘又明一直躲在同學們後邊,隱藏着自己又紅又腫的眼睛,也從此埋葬了那些稱不上初戀的情感。
媽媽看見兒子表情痛楚,兩滴淚珠慢慢溢出來。她想一定是自己的話勾起兒子的傷心,忙陪笑道:“明娃,你咋啦?都怪媽,不該提那個可憐的姑娘。”
甘又明伏到媽媽懷裡,哽聲道:“媽,現在我才相信你真的是我媽。”
媽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擔心:“你發魔怔了?我不是你媽誰是你媽!”
甘又明沒有辯解,他回頭對瓊說:“瓊,現在我可以確認了,我已經跳出虛擬環境。”
瓊笑着掏出一張支票:“祝賀你,你終於用思維的慣性證實了這一點。吳先生說,如果你能確認,讓我把一萬元獎金交給你。”
從這一刻起,兩人都如釋重負。媽媽開始做午飯,她在廚房裡大聲問:“明娃,你能在家住幾天?”
甘又明問瓊:“我娘問咱們能住幾天,看你的意見吧。你是否願意多住幾天,領略一下異國情調。”
“當然樂意。我還在認真考慮,是否把根紮在這兒呢。”
甘又明當然聽出她的話意。自打擺脫“外殼”的禁錮,他覺得心情異常輕鬆,幾天來對瓊的好感也復活了。他笑着把瓊擁入懷中。媽媽端着菜盤進屋,瞅見那個美國丫頭偎在兒子懷裡,翹着嘴脣等着那一吻,她偷偷笑笑,趕緊退回去。
甘又明把手指插在瓊金黃色的長髮裡,扳過她的腦袋,在她嘴脣上用力印上一吻。瓊低聲說:“你把我的頭髮揪疼了。”
在這一剎那,她覺得甘的身體忽然僵硬了。他不易覺察然而又是堅決地把懷中的姑娘慢慢推出去,他的身體明顯地又套上一層冰冷的外殼。瓊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甘又明勉強地說:“沒什麼。”停一會兒,他把目光轉向別處,低聲用英語問:“瓊,請告訴我,你吸毒嗎?”
瓊看看他的側影,平靜地說:“我不想瞞你,幾年前我曾服用過大麻,現在已經戒了。這在美國青年中是很普遍的。不過我從來沒有靜脈注射過快克。呶,你看我的肘彎。”
她白皙的肘彎處的確沒有什麼針孔。甘又明僅冷漠地掃了一眼,又問:“斯托恩?吳……真的是一個同性戀者?當然,我所見到的只是虛擬世界裡的情節。請你如實告訴我。”
瓊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是瞞你,我真的不知道。在B基地,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我和他沒什麼接觸。同性戀在美國是普遍的社會現象,有公開的同性戀組織和定期的公開集會,某些州法律已經承認同性戀爲合法。但華人中尤其是高層次的華人中,有此癖好的極少。吳先生大概不會吧。”
甘又明陰鬱地沉默了很久,突兀地問:“你的頭髮不是假髮?在進入虛擬世界之前,在套上那件‘SHELL’之前,我看見你剃光了頭髮。”
瓊遲疑着回答:“這是一個複雜的技術問題……”甘又明煩躁地擺擺手,不想聽她說下去,不想聽一個“逼真”的解釋。他清楚地記得,光腦殼的瓊是他在進入虛擬環境之前看到的,也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實的。那麼,他就不該在這會兒的真實世界裡看到一個滿頭金髮的姑娘。他苦澀地自語:
“我已經剝掉了六層SHELL,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七層?也許我得剁掉一個手指頭才能證實。”
瓊吃驚地喊:“你千萬不要胡來!我告訴你,你真的已跳出虛擬世界,真的!”
甘又明冷淡地說:“對,按照電腦的邏輯規則,一個墮入情網的女嚮導是會這樣說的。”
瓊唯有苦笑。她知道兩人之間剛剛萌生的愛情之芽已經夭折了。午飯後她很客氣地同伯母告別。甘又明的媽媽極力挽留很久,但姑娘的去意很堅決。兒子冷着臉,絲毫不作挽留,似乎是一個局外人。她十分納悶,不知道這一對年輕人爲什麼無緣無故地翻了臉。
2小時後,瓊已經坐上到北京去的特快列車,並在車站郵局向北京機場預訂了第二天早上去舊金山的班機。她還給斯托恩?吳先生打了一個越洋電話,說甘已經贏得一萬元獎金。對甘又明在贏得獎金之後的反覆,她未置片語。她聽見吳先生簡單地說一句:“知道了。”就掛上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