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鬱先生,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要殺死這些珍貴的‘沙漠蚯蚓’?要知道,這是錢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樣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
魯鬱蒼涼地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這樣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
記錄的小李警官聽到這句混賬話,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個意識健全的科學家,面對警方審訊,卻把罪責推給什麼先知,可不是耍無賴嗎!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衝動,仍然心平氣和地問:
“什麼先知?宗教的先知,還是科學的先知?”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始終對我隱身和匿名。”
這下子連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魯鬱先生,你不會說自己也是……不會說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會聽從一個隱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這樣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們想要知道的東西我會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絕不會以精神疾病爲由來脫罪。但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請你們先替我查尋一個人。”
“什麼人?”
“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知,這幾年,他一直向我發匿名郵件,嚴重地擾亂了我的心境,郵件內容一般是一兩句精闢的話,總是正好擊中我信仰的薄弱處;他甚至給我發過幾篇科幻小說,是讀後讓人透心冰涼的那種玩意兒。七八年來,正是這些東西潛移默化,徹底扭轉了我的觀點,讓我——很艱難地——做出了殺死‘沙漠蚯蚓’的決定。現在,我渴望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朱警官暗暗搖頭,覺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魯鬱所說的這番話很難說是正常的。一個具有大師智慧的科學家,卻被幾封匿名郵件牽着鼻子走,改變了信仰,甚至去犯罪,這可能嗎?他溫和地說:
“好的,請你提供有關信件和郵址。”
“都在我的私人電腦上,你去查吧,我告訴你開機密碼。”他告誡道,“不要對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蹤過他,一直沒成功。對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對公安部網絡中心來說都不是難事。我想問一句,關於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測嗎?”
魯鬱沉默片刻:“有。但我不會事先告訴你們,以免影響客觀性。”
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沒有急躁,溫和地說:“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實這件事,然後再繼續咱們的談話。”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魯鬱的面前。魯鬱端詳着警官的複雜表情,率先開口:
“已經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經查清了。”
“嗯,的確查清了。警方已經知道他是誰,悄悄弄到他的電腦,破解了開機密碼,在裡面找到了曾發給你的所有東西的備份。你——事先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對。”魯鬱苦笑道,“咱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說過,錢老是我永遠的恩師。永遠的。不管是在他領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時,還是躲在暗處誘惑我,促我狠下心殺死‘沙漠蚯蚓’時。”他嘆息道,“其實這些沙蟲已經無法根除了,噴灑劇毒的碲,也只能暫時中斷它們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只能盡力而爲。朱警官,你以爲我殺死‘沙漠蚯蚓’心裡就好受嗎?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實際是後半生的我殺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着說,“只有一點可以拿來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沒有背叛錢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還是退休後。不說這些了,來,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詳情。”
“是老頭乾的?是他誘惑魯鬱殺死‘沙漠蚯蚓’?”
“對,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夜裡那個他。”
“不可能!”錢夫人震驚地說,“朱警官,你不瞭解‘沙漠蚯蚓’在老頭心目中的地位。它們比他本人的生命都貴重。他不可能自己去殺死自己。”
錢小石雖然也很震驚,但反應多少平緩些。他問:“那些發給魯鬱大哥的東西,那些‘陰暗的誘惑’——都在我爸的電腦上?”
“對。你們可以看看,我提供開機密碼。”
“難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會有這麼陡峭的轉變。”
“恐怕正是太陡峭,超過了一個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變成一個白天的錢和夜裡的錢。魯總說,其實在錢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現了某些‘分裂’的跡象。首先,早在這項國家工程啓動時,他力排衆議,堅決主張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魯鬱說當時他就有些不解,因爲若把基地放在沙漠邊緣,逐步向腹地推進,纔是更合適的方案,那樣後勤上的壓力會大大減小,可以節約巨量資金。可能早在那時,錢老對自己的世紀性發明就有潛意識的恐懼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點跡象你們也知道的,他強烈反對所謂的‘生物化描述’,這種反對過於強烈,多少有些病態。魯總說根本原因是——如果把這種玩意兒認作機器,則心理上覺得安全,因爲機器永遠處於人類的控制之下;如果把它們看成生物,則它們最終將聽命於上帝,人類的控制只能是某種程度上的,這就難免有隱患,有不確定的未來。”
他儘可能介紹了所有已知情況。母子倆雖然難以接受,但最終還是認可了朱警官的話。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陽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後,事情的脈絡就清楚地顯現在明亮的陽光之下,無可懷疑。母子倆相對嘆息,苦笑搖頭,錢小石擔心地問:
“魯鬱大哥會咋樣判決?“
朱警官長嘆一聲:“魯總決心殺死‘沙漠蚯蚓’,以防它們最終威脅人類的生存,這樣的觀點是對是錯,我不敢評價。但對也罷,錯也罷,都不能爲他脫罪。要知道他是瞞着政府,採取的私人行動!太過分了,可以說膽大妄爲。據他說,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難說服社會和政府同意來消滅‘沙漠蚯蚓’,即使能說服,也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自己扛起這個十字架——也是爲了替老師贖罪。司法界的大腕們估計,他肯定要獲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
母子倆心頭很沉重——可以說他是被老頭子害的!是兩個老頭子,“夜裡的”老頭子誘惑他犯罪,“白天的”老頭子向警方告發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着母子倆難過的表情,心頭不忍,說:
“你們也不要太難過,我乾脆再犯點自由主義吧。據說上邊有人建議,魯鬱即使獲20年重刑,也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仍擔任塔克-克拉工程的指揮長,戴罪立功,處理工程的善後。這雖然是小道消息,十有會實現。”
母子倆心裡多少好受了一些。也就是說,政府和科學界私下裡已經認可了魯鬱的觀點,雖然對他的膽大妄爲要嚴厲處罰,但同時也要創造條件,保證他把這件事——剿滅‘沙漠蚯蚓’——繼續推行下去。錢夫人想了想,苦笑着問:
“真要這樣,小魯這邊不用擔心了。老頭子那邊呢,該咋向老頭子說?”
朱警官謹慎地說:“我考慮,還是由你來向他通報比較合適,畢竟你對他的心理狀況最清楚。哪些該說,哪些該瞞,你們孃兒倆酌定吧。總的原則是既要糊弄住他,讓他對案件的結果滿意,又不造成過大的刺激。”
“好的,我想辦法安撫他吧。”
朱警官留下那臺電腦的開機密碼,同兩人告辭。這天下午,錢小石避開父親,悄悄把手提電腦打開,瀏覽了那些郵件,包括幾篇科幻小說,它們確如鬱哥所說,是讓人閱讀之後“透心冰涼”的那種。想想父親(夜裡的父親)爲了誘惑魯鬱改變信仰,竟然在年過花甲之後學會寫小說,而且是在夢遊狀態下乾的!真是難爲他老人家了。錢小石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次他說第二天請專家來幫父親破解密碼,但當天晚上,就是媽媽發現老頭子夢遊中能順利開機之後,母子倆商量着,把請專家的事悄悄擱下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後父親(白天的父親)再不追問此事,並且從此不在白天摸那臺電腦!想想頗爲後怕,如果“白天的他”看見了“晚上的他”所寫的東西,那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也許父親會因此而徹底瘋掉?
看來,父親的意識深處必定有一個地方始終醒着,引導他悄悄避開了這個暗礁。
這是飛船考察的第3240個有生命星球,也是第143個有文明的星球。此星球曾達到初級的第二級文明,其典型特徵是:已經把觸角伸向外太空,但仍使用落後的化學動力飛船。不過,這個文明眼下已經停滯和倒退。
耶安釋船長已經經歷了1萬光年的考察歷程,領教了宇宙生命的多姿多彩。眼前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同樣相當奇特。這是個三色世界:70%的面積是蔚藍色的海洋,陸地上則分爲藍黑色和綠色兩大區域。兩者之間不是處於穩定平衡,而是正在激烈地搏殺。藍黑色和綠色有截然的分野,前者中沒有一絲綠色,後者中則星星點點散佈着一些藍黑色的小圓(小圓中同樣沒有一絲綠色)。單從這個態勢,就能判定兩者的輸贏了。
耶安釋把飛船定位在低空,詳細考察了這個星球上的情況。綠色和蔚藍色區域裡生活着碳基生命,已經有近40億年(按當地紀年)歷史,有數目衆多的綠色植物和動物物種,其中創造第二級文明的物種是一種自稱“人類”的兩足直立動物。藍黑色區域則生活着硅基生命,只有不足300年曆史,處於非常初期的進化階段,比如,其內部尚沒有物種的分化,沒有“收割者”。這種硅基生命把所有的族羣能量全部向外使用,用於拓展和佔領。這種策略簡單而有效,其結果是:在這種低級生命咄咄逼人的進攻中,陸地上相對高級的碳基生命已經潰不成軍。
硅基生命,或按人類的稱呼叫‘沙漠蚯蚓’、沙蟲、撒旦蟲、黑禍等,只依賴陽光和硅原子就能繁衍,在這個陽光充足的富硅星球上可說是得天獨厚。被它們“活化”過的區域內,地貌全都改變了,無論是原來的沙漠、高山、耕地、水泥建築,都被翻新成藍黑色的礁狀堆積。有些地方尚殘存着高聳入雲的大樓,顯然是人類文明的遺存。大樓底部的表層部分已經被沙蟲們啃食了,變成了藍黑色的、有波狀同心圓的堡礁,而最上面的幾十層仍然保留着原來的景觀,棱角分明,色彩明亮。就像是一個個僅餘半體完好的巨人,令人不忍目睹。
……綠色區域裡的人類一直急迫地同飛船聯繫。耶安釋船長先做了幾天準備,熟悉了人類文明的歷史,調好了同步翻譯機。又準備了一個類似人形的替身。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年男子,面容慈祥,白鬚過胸,深目高鼻,麻衣跣足。耶安釋過去多次與低級文明進行過對話,當他如實爲他們描述未來時,低級文明的代表常常埋怨他太冷酷,缺乏人情味兒。所以,他今天使用了這個小小的技巧(替身),也許有助於改善談話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