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類的先知並非修行高潔的聖人,而是一隻盯着死屍的兀鷲。但對生命的渴求是天然正確的,即使它被賦予醜惡的外貌。
撲翼機收住翅膀,輕盈地落在內蓋夫沙漠的邊緣,土黃色與綠色交界的地方。電腦駕駛員說:
“總督閣下,夫人,慰留所已經到了。”
前面是一片簡樸的建築,幾十間一模一樣的獨立平房散落在駱駝刺圍成的院落裡,沒有其他設施。院裡散佈着幾十個機器人,平靜地看着大門外的撲翼機。他們的數量不算多,畢竟,這項仁政——讓機器人在法定銷燬之前享受一段自由生活,以能量塊耗盡爲限——雖然已經頒佈20年,但還遠未普及。能把機器人伴侶送到這兒的,多是人類中的地位尊貴者。
總督布拉圖扶着妻子安吉拉走下撲翼機。安吉拉是伴侶型機器人,與布拉圖度過了恩愛的10年。10年,這正是法令規定的機器人的淘汰期。夫妻兩個最後一次擁抱。布拉圖沉重地說:
“安吉拉,真不忍心離開你。”
安吉拉故作輕鬆地說:“別難過,親愛的。新安吉拉已經獲得我的全部記憶,當然也具有我的全部愛情。她一定會讓你幸福。”
布拉圖無奈地搖搖頭,嘆息一聲。他捨不得與安吉拉分別,但作爲總督,他只能帶頭遵守全人類的法令。他說:
“我會每年來看你。你願意讓她也來嗎?”
安吉拉笑着說:“當然,我很願意見見另一個自我。記着,如果有了孩子,把孩子也帶來。”
機器人的快速換代大大促進了他們的“進化”,最新款型的男女機器人除了性能力外,還將具備生育功能。僅僅因爲這一點,安吉拉也不得不讓位給新人啊。布拉圖愛上她時是40歲,雖然一直想要孩子,但他從未對沒有生育能力的安吉拉有怨言。如今布拉圖已經50歲,想要孩子就不能再耽誤了。所以,即使沒有這個“十年淘汰期”的規定,安吉拉也願意成全他。
布拉圖再次與她吻別,登上飛機。安吉拉目送飛機消失在天邊,回頭進了院子。一個男性機器人立即迎上來,殷勤地堆着笑容,問:
“您是總督夫人嗎?我看見是總督送你來的。”
“我不再是總督夫人了,請叫我安吉拉。你是……”
“我叫麻勒賽,是機器人慰留所的管理員。”
這是一個比較低檔的雜役型機器人,雖然外形爲男人,實際並無性別。他迫不及待地問:
“總督夫人,總督送你來這兒之前,肯定爲你配備了最高檔的能量塊,對吧。是20年型的?”
安吉拉對這個涉及的問題很是不快,但她想也許這是慰留所的例行詢問?就勉強點點頭。遠處有人厲聲喊:
“麻勒賽!”
聽見喊聲,麻勒賽立即像耗子一樣溜走了。他的右腿關節已經嚴重磨損,所以走路一跛一跛。一個男人匆匆走過來,鄙夷地看着麻勒賽的背影,對安吉拉說:
“那個賤坯又在打聽能量塊的事,對吧。”
“嗯,他是這兒的管理員?”
“是這兒的收屍人,把能量耗盡的住戶送到輪迴所去銷燬。請別誤會,我並非不尊重收屍人這個工作,但麻勒賽本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賤坯,是專門盯着死屍的兀鷲,是引誘同伴墜入死亡陷阱的倀鬼。這兒凡是知道底細的人都遠離這個賤種,以後你不要理他。”這位男性機器人說,“我叫莫亞爾,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
去房間的路上,安吉拉知道了“那隻兀鷲”的所有情況。麻勒賽在這兒已經幹了20年,遠遠超過一個低檔雜役機器人的壽命。聽說他一直在私下幹一些令人不齒的勾當——竊取住戶的能量塊,換裝到自己身上。這種邪惡天性在機器人中非常罕見,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地球上所有機器人從不貪生,他們的生命是人類給的,壽命也是人類規定的,機器人非常自覺、非常理性地執行着關於機器人定期銷燬的規定。這不光是緣於對人類的忠誠,而且也牽涉到機器人的“種族道德”——機器身體不像人類那樣有壽命限制,如果所有機器人都像麻勒賽這樣貪生,那地球上早就被最原始的機器人佔滿了,哪能容得機器人的進化?所以,在機器人社會中,麻勒賽的作爲是最令人不齒的穢行,相當於人類中的和弒父。
聽了介紹,安吉拉也從心底厭惡這個“賤坯”,皺着眉頭問:“他怎麼竊取,謀殺嗎?”
“那倒不至於。你知道,凡在慰留所度餘生的機器人,嗯,心境不一定很恬靜的,”莫亞爾含糊地說,“所以,他經常能勸服某些人自殺,把能量塊提前轉給他。”
“那你們就由着他胡來?他這樣做是非法的,至少違犯了關於機器人定期淘汰的法律。”
莫亞爾無奈地說:“這兒目前還是一塊法律上的飛地,沒有政府,沒有警察,只有道德上的自律。但‘自律’顯然不適合於麻勒賽這類東西。我的朋友齊格就無法容忍,再三說要想辦法懲罰他。”他搖搖頭,“算了,我不想再提這個賤坯了,反正你要聽我的話,以後遠離他。”
“知道了,謝謝你的忠告。”
安吉拉很快親身體會到莫亞爾所說的“心境不恬靜”。作爲伴侶型機器人,她的一生是爲布拉圖活的,所有興趣、、歡樂、歌聲也是因布拉圖而存在。機器人不用吃喝拉撒,不會生病,不會疲勞,不會娛樂,甚至可以不睡覺。當她與布拉圖生活時,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丈夫身上,倒是從沒覺得時間的漫長。現在,丈夫正與另一個安吉拉在一起生活(新安吉拉應該已經懷孕了吧,願他們幸福!),而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無涯的時光。
由於機器人生活的簡單,慰留所的設施也簡單極了,沒有衛生間,沒有廚房,沒有健身房。每間小屋中只有一張牀——實際上連這張牀也是可有可無的。現在,安吉拉的生活只剩下兩個內容:一是盼着逾越節的到來,丈夫說那天要來看望她;再就是和女伴們聊天,回憶自己的丈夫。
慰留所中的男性機器人很少,只有莫亞爾和齊格兩人。莫亞爾和齊格常來陪安吉拉,和她聊天。不過,其實三個人沒有太多共同話題,因爲每人的話頭都離不開原來的人類伴侶(妻子或丈夫)。有時安吉拉會有一個隨意的想法:同是作爲有的伴侶型機器人,莫亞爾(或齊格)和她之間按說能發生一點什麼事情吧,機器人戒律對此並無任何限制。但她多少有點遺憾地發現,兩人之間只有友情,沒有別的。兩人相處時,不光她心如止水,莫亞爾同樣是心如枯井。
的確如莫亞爾所說,慰留所的住戶們大都不理麻勒賽。他就像一隻土狼那樣獨來獨往,在遠處偷偷盯着這邊的人羣。有時在路上和安吉拉相遇,他大概知道安吉拉不會再理他,常常諂媚地笑一笑,趕緊跛着腿走開。不過,安吉拉厭惡地發現,他的目光——兀鷲般的目光——總要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腹部掃來一眼,那是裝能量塊的地方。
莫亞爾,還有他的朋友齊格,一直告誡人們遠離麻勒賽。平時沒發現有人和他接觸,但不知道他在衆人的視線之外幹了些什麼,反正他總能不時地誘捕到一個犧牲者。前不久,一個叫裡娜的年輕女機器人提前結束了生命,不用說,她的能量塊現在用到了麻勒賽的身上。而且不止是能量塊,有人說他把裡娜的腿關節也換到自己身上了。裡娜已經銷燬,死無對證,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此後麻勒賽再也不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