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大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3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
老武康冷笑一聲:“那克隆人呢?他們的命就不是命?我聽說17代克隆人中,有兩代死於隕石撞擊。”
廣寒子心平氣和地說:“一點兒不錯,他們的命確實不是命——在當時的法律中,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觀念中,克隆人並非自然生命,珍視生命的觀點用不到它們身上。”老武康要開口反駁,廣寒子搶過話頭,“我不爲施董辯解,更不會贊成他的觀點,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觀地敘述事實。公平地說,施董那時是從人道的初衷出發,做出了一個不人道的決定。”
老武康不服氣,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駁,低聲咕噥道:“狡辯。”
“而且從法律上說,對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們用2000萬買了你的授權啊,這種做法是很慷慨的,甚至超前於當時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煩地說:“那也不能改變他是渾蛋這個事實,至多是一個合法的渾蛋。而且——渾蛋名單中還有你呢,”他冷笑道,“儘管你只是一臺電腦,只是執行既定的程序,但你畢竟親手氣化了17個,不,15個克隆人。你手上沾滿了武康們的鮮血。廣寒子,我想問一句,50年來你兢兢業業,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騙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對滿懷渴望走進客運艙的武康們冷酷地執行銷燬程序;當你幹這些勾當時,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剛剛說過,我只是一臺電腦,電腦沒有感情。”
“少扯淡。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絕對進化到了‘智慧’的層次,完全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你忘了我對你的評價?我一直說你是‘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嘴巴有點不饒人。”
廣寒子點點頭:“對,我記得這句話。好吧,看在這句話的分上,這次我會盡力成全你的心願。”
老武康懷疑地緊盯着廣寒子的電子眼。當然,電子眼算不上“心靈的窗戶”,無法通過它看透廣寒子的內心。他長嘆一聲:
“我怎麼覺得你的許諾來得太快了一點兒,這麼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願我能信任你,但願你的硅基身體裡,還是那顆‘好心眼兒’在嘭嘭地跳。”
“沒錯,我還是50年前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否則,”它淡淡地說,“昨天給你解除冬眠時,恐怕就要出點小失誤啦!那會兒連小武康都不在現場。”
老武康一驚,想想確實如此,不免有點後怕。他悶聲說:“我這個計劃策劃了10年,看來還是有大疏漏。”他求告道,“好心眼兒的廣寒子,我的老朋友,謝謝你這次大發慈悲饒了我。那麼,對可憐的小武康,也請你放他一馬吧。”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廣寒子和老武康之間已經把話挑明瞭,現在它和他都悄悄等着小武康的反應。但6天過去了,小武康這邊竟然沒有動靜。他照常睡覺、吃飯、做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帶走的隨身行李、在健身機上踢踢踏踏地跑步。他比往常顯得沉默一些,但考慮到他要與已經期盼3年的居家生活告別,有這種情緒也屬正常。廣寒子不動聲色地旁觀着,老武康則越來越沉不住氣——要知道7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運艙中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會不會固執到拒不聽從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計劃返回?真要那樣的話,老武康白忙一場,死都閉不上眼睛。
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鍛鍊得滿身大汗,沖沖澡,很快入睡了,竟然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着,在牀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廣寒子輕悄地滑進來,立在牀邊,淡淡地嘲諷道:
“老武康,請剋制內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這兩天夠忙了,你別再讓我搶救一箇中風病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武康這會兒沒心思與它鬥嘴,半擡起身,壓低聲音說:“廣寒子,如果……萬一……小武康仍照常走進客運艙,你真的會啓動氣化程序?”
廣寒子沒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絕不會走進客運艙的。我相信這一兩天內他就有大動作。”
“大動作?”
“等着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應很可能超出你的預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範圍。”它長嘆一聲,“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歷來愛衝動,如今已經81歲了,處事還是欠成熟。不錯,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着生命危險來進行這次救贖,這種行爲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種善後事宜統統考慮成熟了?比如說,救出小武康後,咋給他安排生活?”
“他應該回到人類社會,活到自己的天年;他應該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現在的鏡花水月。他應該得到3年工資再加一筆公司賠償。我本人也會盡力補償:我把地球上的家產都留給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後照顧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這確實是小武康想要的東西嗎?”
老武康有點茫然:“應該是吧,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並沒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來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28年的虛假記憶,就完全活在對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們是他的全部,沒有了他倆,他活着就了無意趣。現在他已經知道,地球上並沒有‘那個’秋娥和小哪吒,他們只存活於芯片內,圈禁在一個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獨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兒撇下,聽任他們繼續被可惡的電腦禁錮?”
老武康得意地說:“對這一點我早有籌劃。”
“什麼計劃?”
“暫時對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還是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但眼下我還得存點提防。”
廣寒子譏諷地說:“就憑你那點智商,還想跟山人玩心眼兒?說吧,你那個與兩份口腔黏膜細胞有關的計劃。”
老武康吃吃地說:“你……已經知道了?”
廣寒子很不耐煩:“說吧,別耽誤時間。”
“那……就告訴你吧,我已經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細胞,還有兩份授權書,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辦的。我來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應這件事:克隆出一個31歲的秋娥和一位3歲的小哪吒,並把‘元神’程序中的相關記憶分別上傳給她們。這樣,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見到真的妻兒,有了完整的家。廣寒子,這個計劃應該算得上完美吧。”
廣寒子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嘆息着搖頭:“看來你確實是真心懺悔,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給你潑冷水,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氣:“爲啥行不通?”
“因爲‘元神’程序中的有關信息並非拷貝於本人的記憶,而是從你的記憶中剝離出來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連續的。用這些信息來支撐一個兩維虛擬人——那沒問題,但無法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們來做克隆人的靈魂,最多隻能得到一個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絕望:“但我妻子已經過世,無法再拷貝她的記憶了!”
“即使能拷貝也不行,那隻能重建‘另一個’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處3年的‘這一個’。兩者分離了50年,已經失去同一性了。”
“那該咋辦?這個難題永遠沒有解啦?”
“你以爲呢?”廣寒子沒好氣地挖苦他,“我不想過多責備你,但事實是:自打你在那份賣身契上籤上名字,你就打開了魔盒,放出三個不該出生的人,也製造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關於這一點,身臨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則他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啥樣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問。
廣寒子平靜地說:“一個絕望的決定——6天前那次出外巡檢中,就是在你告訴他真相之後,他從工地悄悄帶回幾包TNT。他做得很隱秘,連你也沒發現,但我在生活艙空氣中檢測到了突然出現的TNT分子,而擴散的源頭就在那間地下室內——你知道那兒是我的大腦,而我恰像人類一樣,對自己大腦內的異物是無能爲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驚:“他想炸燬你?他要讓基地和所有人都來個同歸於盡,包括程序中的母子倆?”
“沒錯。這正是那個貌似平靜的腦瓜中,這幾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別忘了,他和你一樣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辦事只圖痛快不大考慮後果的。儘管他還沒最後下定決心——也許是不忍心讓一個巴巴趕來報信的好心老頭兒一同陪葬?”廣寒子譏諷地說,“其實你不會有意見的,求仁而得仁,你將得到一場何等壯麗的太空葬!但可憐的廣寒子呢,這個‘已經具有智慧’的傢伙還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一會兒,擔心地問:“你打算咋辦?爲了自保先動手殺他?”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堅決地搖頭,“不,你不會殺他。”
“爲什麼不會?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說過,我這個‘在冊渾蛋’曾冷酷地執行過15個克隆人的氣化程序。”
“你那是被動執行程序,與這不一樣。依我的直覺,你一定不會主動殺他。”
廣寒子嘲諷道:“你的直覺可不靈,至少你沒直覺到小武康血腥的復仇計劃。”它放緩口氣,“好了,睡吧,儘管安心睡吧。至少今晚咱倆是安全的,我斷定小武康還沒最後下定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