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飛船上接見了人類的代表。一共三個人,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人,一位年輕女人,按人類的審美標準,最後這位應該非常漂亮、惹人愛憐。
中年男人作了第一波次的陳述:
“在人類文明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能有幸見到高等級文明的使者,我們感激涕零。你是我們的彌賽亞,是我們的耶和華、安拉和釋迦牟尼。人類懇求你們儘快施以援手,幫助人類戰勝那些野蠻的沙蟲。我們的後代將永遠銘記你們的恩德。”
耶安釋船長:“我們非常同情你們的處境。在此次考察中,我已經接觸過13個正在消亡的文明,所以對你們的不幸有真切感受。可惜,在第五級以上的文明中,有非常嚴格的太空道德,絕不允許干涉其他生命的進程。你們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儘量渡過難關。”
年輕女人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水珠,撲簌簌落到地上。那是被人類稱爲淚水的東西,是他們感情悲傷的典型外在表現。她哽咽着說:
“我們已經與沙蟲搏鬥了200多年,實在無能爲力了。你們忍心一走了之,讓野蠻的沙蟲把人類吞噬掉嗎?”
“對不起,我非常同情你們,但我們真的不能違犯太空道德。再說,我們不認爲各類生命有善惡之分。”
年輕女人還要哭求,三人代表中的老者嘆息着制止了她,說:
“既是這樣,我們就不讓耶安釋船長爲難了,我們不會再求你們採取什麼行動,但你能否給我們提一些有用的建議?如果這不違犯你的戒律的話。”
“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頭上的建議,可惜……你們的碳基生命是一種很脆弱的生命,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當少見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們不耐高溫,80攝氏度就能使蛋白質凝固;不耐輻射,稍高的輻射就能破壞DNA;不能離開水、食物和空氣,幾天的缺水、十幾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几分鐘的缺氧就能導致死亡。你們利用植物化學能來間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經元來進行思維,都是很低效的辦法。我絕非在貶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們。在我看來,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爲種種意外,如流星撞擊、大氣成分變化、冰川來臨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續了40億年,甚至曾短時間達到第二級文明,實在難能可貴!另一方面,我也很……憐憫你們,坦率說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強度,不可能抵擋得住硅基生命的攻勢。因爲後者的身體結構遠爲高效、實用和堅固。兩者差別太懸殊了。所以,只要硅蟲在地球上一出現,碳基生命的結局其實早已確定了。”
中年男人悶聲問:“海水能阻擋這些沙蟲嗎?到目前爲止,它們的勢力還未擴展到海洋。我們正考慮全體遷居到海洋中。”
耶安釋船長搖頭:“不會久的。海洋也有硅基岩石圈,它們很快會進化出適應海洋環境的變種來。”
“太空移民呢?也許這是人類唯一的自救之路。”
“你們可以試試。但我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蟲帶到新星球,一個也不行!它們能耐受太空旅行的嚴酷條件,所以即使黏附在飛船外殼上也能偷渡過去。還有,但願你們落腳的新星球上沒有另外一種強悍生命,否則像你們這樣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對手。不管怎樣,你們試試吧,我祝你們好運氣。順便問一點歷史事實,我查過你們的文字記載,但記載上似乎有意迴避——這些沙蟲是從自然界中自然進化出來的,抑或最初是人類設計出來的?”
三個人面色慘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說:“是因爲人類,人類中一個敗類。”
“噢,是這樣。”
中年男人問:“我能冒昧問一句,您是屬於哪種生命?依我們肉眼看來,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們看到的這具軀體只是我的替身。這是高級文明中通行的禮貌——進行星際交往時儘量借用對方的形象。其實我也是硅基生命,更準確地說,是硅硫基生命。當然,這個身份絕不會影響我公平對待地球上的兩種生命。”
三個人類代表久久無語,他們看來徹底絕望了。耶安釋船長真誠地說:
“你們不必太悲傷。眼下的沙蟲們雖然是一些只知吞食和擴張的貪婪傢伙,但它們也會按同樣的規律向前進化,終有一天會建立文明。依我的經驗,那時他們肯定會奉地球碳基生命爲先祖,奉人類文明爲正統,這是沒有疑問的。需要擔心的是,在當前這個進化級別,原始沙蟲對富硅地表的活化太過徹底,也許10億年後,當後代的‘沙人’考古學家們想要挖掘人類文化時,地面上已經找不到任何人類遺蹟了。所以,我建議你們建一個‘藏經洞’,把人類文明的重要典籍藏進去,爲10億年後的沙人考古學家備下足夠的食糧。然後用富含碲的物質封閉起來,使其免遭沙蟲們破壞。這樣,人類雖然從上滅亡了,但人類文明仍將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續。”他謙遜地說,“我初來乍到,對人類的心理畢竟瞭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繪的前景對你們是不是一個安慰。”
三個人類代表不祥地沉默着,年輕女性的淚水也乾涸了。最後,老者慘然一笑,朝耶安釋船長深深鞠躬:
“謝謝,這對我們是一個安慰,真的是極大的安慰。再見,祝你們在今後的旅途中一路順風。”
“謝謝,我會牢記你們真摯的祝福。也祝你們好運氣。”
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飛船。
“老頭子,朱警官今天來過啦,是上午來的。”
錢石佛冷冷地說:“我還以爲他們把我的報案忘了呢。他們如果再不來,我會直接到公安部去。他們既然來了,爲什麼不見我?”
蔡玉茹心情複雜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頭顱。雖然外表上沒有異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那塊頭骨是鑲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爲這次手術,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當然這並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說,手術之前,他意識中的“裂縫”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許下,她同拘留中的魯鬱通了話。通話中她忍不住失聲痛哭,魯鬱勸阿姨不要爲他難過,說,能爲錢老師做點事,我是很高興的。其實最苦的不是我,是錢老師啊。老師對‘沙漠蚯蚓’的愛太強烈了,雖然對自己親手創造的“異類”逐漸產生了懼意,但過於強烈的愛嚴嚴地壓制着這些懼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壓制很成功,“反面的想法”只能藏在潛意識中,就像蘑菇菌絲休眠在土壤深處。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腦部手術,這些潛意識的想法才獲得足夠的動力,推開“正面的”壓制,演變成另一個人格。魯鬱說,從老師白天和晚上兩個人格的陡峭斷茬,足以看出他心靈中的搏鬥是何等慘烈!他纔是最苦的人啊。
作爲妻子,蔡玉茹知道魯鬱說的都是實情。所以,雖然丈夫的乖僻行徑讓她“恨得牙癢”,但她理解丈夫。這會兒她溫和地說:
“老錢,他們怕你激動,讓我慢慢轉告你。你對魯鬱的揭發,特別是你提的那個判斷標準,警方全都落實了。魯鬱確實採購了大量的碲,並對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區域進行了大規模噴灑。正是它造成了大面積的沙漠瘟疫。”
“哼,我知道準定是他乾的,別人想不出這個招數。這個渾蛋!”
“魯鬱已經被拘留,對他的審判不日就要開庭。據說,肯定是20年的重刑。”
丈夫面頰的肌肉明顯地悸動一下,沒有說話。蔡玉茹悄悄觀察着,心裡有了底。現在是白天,在“這個”錢石佛的意識中,應該對魯鬱充滿義憤的。但他並沒有對“陰謀家應得的下場”鼓掌叫好,而是表現出了某種類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繼續說下去:
“老錢你不要爲魯鬱太難過。據內幕消息說,他的刑期肯定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還會繼續擔任工程指揮長。”
她一邊小心地說着,一邊悄悄觀察丈夫的表情。告訴這些情況頗有些行險——“壞蛋”魯鬱將逃脫懲罰,還會擔任原職,從而能繼續禍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但憑着妻子的直覺,她決定告訴他。一句話,她不相信“夜裡的他”此刻會完全睡死,一定也在側耳傾聽着這場交談呢。分裂人格之所以能存在,是基於丈夫刻意維持的兩者的隔絕狀態。如果能把“另一個他”在白天激醒,讓兩者正面相遇,兩個他就沒有繼續存在的邏輯基礎了。這樣幹有點行險,但唯有擠破這包膿,丈夫的心靈才能真正安穩。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並沒有動怒,沉悶了許久,才(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地咕噥道:
“我怎麼會爲他難過!這個渾蛋。”
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計劃繼續狠擠這包膿:“據說——魯鬱殺死‘沙漠蚯蚓’是受一個隱身人的誘惑,那人給他發了很多匿名郵件,甚至還有科幻小說呢。不過科學界眼下已經達成共識,那個隱身人的擔憂其實很正確,很有遠見。”
她緊張地等着丈夫的反應。現在,她強使丈夫的兩個人格劈面相逢了,結局會是怎樣?是同歸於盡,還是悄然彌合?她心中並無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氣地說:
“我累了,我要去睡覺!”
隨即轉身離去,也把這個話題撂開了。
從此徹底撂開了。他不再過問魯鬱的事,不再爲自己的“沙漠蚯蚓”擔心。夜裡也再不夢遊,不去電腦上鼓搗,甚至把電腦的開機密碼也徹底忘記了。他成了一個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渾渾噩噩地幸福着,安度晚年。母子倆對這個結局頗爲欣喜,當然也有點後怕,有點心酸。不管怎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一年後,錢石佛安然去世。
此後20年中,犯人魯鬱繼續指揮着他對“沙漠蚯蚓”的剿滅行動。他的行動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動。活化區域停止向外擴展,並逐漸凹陷。看來全殲它們指日可待。
這些低級的、無自主意識的、渾渾噩噩的硅基生命,當然意識不到面臨的危險,更不會有哪一個會突然驚醒,振臂高呼,奮起反抗。但人類對“意識”這個概念的理解其實太狹隘,太淺薄,太自以爲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進化都是隨機的,沒有目的,沒有既定的方向。但衆多的生物數量,加上漫長的進化時光,最終能讓隨機變異沿着“適應環境”的方向前進,使獵豹跑得更快,使老鷹的目光更銳利,使跳蚤的彈跳力更強,使人類的大腦皮層溝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種都有一個智慧的“種族之神”,在冥冥中爲種羣指引着正確的進化方向。羣體的無意識,經過“數量”和“時間”的累積和倍乘,就產生了奇異的質變,變成了無影無形的種羣智慧。它與人類最珍視的個體智慧雖然不在同一層面,不在同一維度,無法作橫向比較,但最終的效果是一樣的。
現在,在這些渾渾噩噩的硅蟲之上,它的“種族之神”已經被疼痛驚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細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關頭,應該迅速變異以求生。於是它冷靜地揣摩着形勢,思考着,開始規劃正確的進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