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后,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正式儀式,我和妻子簽字接受了這筆遺產。
我爲這個決定熬煎了6天,心神不寧,長吁短嘆。我告訴自己,只有瘋子纔會自願套上這副枷鎖,但海妖的歌聲一直在誘惑我,即使塞上耳朵也不行。40億年前,地球海洋中誕生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蛋白質微胞,那是個粗糙的、微不足道的東西。如果真有上帝,恐怕他也料不到,這種小玩意兒會進化出地球生命的絢爛吧。現在,由於偶然的機緣,一種新型生命投到我的翼下。它是一位女上帝創造的,它能否在水星發揚光大,取決於我的一念之差。這個責任太重了,我不敢輕言接受,也不敢輕言放棄。即使我甘願作這樣的犧牲,還有妻兒呢?我沒有權力把他們拖入終生的苦役中。妻子對此一直含笑不語,直到某天晚上,她輕描淡寫地說:
“既然你割捨不下,接受它不就得了。”
她說得十分輕鬆,就像是決定上街買兩毛錢白菜。我瞪着妻子:“接下它——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咱倆一生的苦役。不過,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和興趣去生活,活一輩子又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如果你這會兒放棄它,老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你會爲此在良心上熬煎一生。行了,接受它吧。”
那會兒我望着妻子明朗的笑容,淚水潸然而下。
現在妻子仍保持着明朗的笑容,陪我接受了沙姑姑的遺產。何律師今天很嚴肅,目光充滿蒼涼。我戲謔地想,這隻老狐狸步步設伏,總算把我騙入轂中,現在大概良心發現了吧。沙午實驗室的兩名工作人員欣喜地立在何律師身後。屋裡還有一個不露面的參加人,就是沙午女士,她正待在那座生命熔爐的上方,透過因高溫而顫抖的空氣,透過厚厚的牆壁在看着我們,我想她的目光中一定充滿欣慰。我特意請來的記者朋友馬萬壯則是咬牙切齒:
“瘋了!全瘋了!”他一直低聲罵着,“一個去世的女瘋子,一對年輕的瘋夫妻,還有一個裝瘋的老律師。義哲,田婭,你們很快會後悔的!”
我寬容地笑着,沒有理他。不管怎樣反對,他還是遵照我的意見把這則消息捅到新聞媒體中去。我想,行這件事,既需要社會的許可,也需要社會的支持。那麼,就讓這個計劃儘早去面對社會吧。
老馬把那篇報道捅出去之後,我立即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他興高采烈地說:
“我見到報道了!金屬生命,水星放生,一定是愚人節的玩笑吧。”
我說:“不,不是。實際上,那篇報道原來確實打算在4月1日出臺,但我忽然悟出4月1日是西方愚人節,於是通知報紙向後推遲4天。”
“正好推遲到4月5號啦,清明節,那這篇報道一定是鬼話嘍!”
我苦笑道,慢慢放下話機。
此後輿論的態度慢慢認真起來,當然大多數是反對派。異想天開!地球人類的事還沒辦完呢,倒去放養什麼水星生命!也有人寬容一些,說只要不妨礙人類的利益,人人都可幹自己想幹的事,只要不花納稅人的錢。
在這些爭論中,我沉下心來全力投入實驗室的接收工作。我以商人的精打細算,最大限度地壓縮實驗室的開支。算一算,我的家產能夠維持它運轉30年。這種生命很頑強,高溫能耐到1000℃以下,低溫則可耐受到絕對零度。在溫度低於320℃時,它們會進入休眠。所以,即使因經費枯窘而暫時熄滅熔爐也沒什麼關係,只是暫時中斷這種生命的進化。
不過,我不會讓生命熔爐在我手裡熄滅的。我不會辜負沙姑姑的厚望。
晚上,我和妻子常常來到生命熔爐,看那暗紅涌動的金屬液。或者把圖像調出來,看那些蠕動的小生命。這是一些簡單的粗糙的生命,但無論如何,它們已超越物質的範疇。1億年之後,10億年之後,它們進化到什麼樣子,誰能預料到呢?看着它們,我和妻子都找到一種感覺,即妻子腹中剛剛誕生一個小生命時的感覺。
老馬很夠朋友,爲我促成一次電視辯論。“或者你說服社會,或者讓社會說服你吧。”
我、妻子和何律師坐在演播廳內,面對中央電視臺的攝像鏡頭,聚光燈烤得臉上沁出細汗。演播臺另一邊坐着七位專家,他們實際是這場道德法庭的法官,不過他們依據的不是刑法,而是生物倫理學的教義。臺前是一百多名聽衆,多數是大學生。
主持人耿越笑着說:“節目開始前,首先我向大家致歉,這次辯論本來應放在水星上進行的,不過電視臺付不起諸位到水星的旅費。再說,如果不配置空調,那兒的天氣太熱了一點。”
聽衆會心地笑了。
“‘水星放生’這件事已是婦孺皆知,我就不再介紹背景資料了。現在,請聽衆踊躍提問,陳義哲先生將做出回答。”
一位年輕聽衆搶着問:“陳先生,放養這種水星生命——這樣做對人類有益處嗎?”
我平靜地說:“目前沒有,我想在一億年內也不一定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勞神費力去做這些對人類無益的工作——爲什麼?”
我看看妻子和何律師,他們都用目光鼓勵我,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把話頭扯遠一點兒吧。要知道,生物的本質是自私的,每個個體要努力從有限的環境資源中爭取自己的一份,以便保存自己,延續自己的基因。但是,大自然是偉大的魔術師,它從自私的個體行爲中提煉出高尚。生物體在競爭中發現,在很多情況下合作更爲有益。對於單細胞生命來說,各細胞彼此是敵對的。但當單細胞合爲多細胞生命時,各個單細胞就化敵爲友,互相協作,各有分工,從而在生存環境中處於更有利的地位。於是,多細胞生命便發展壯大。
概而言之,在生物進化中,這種協作趨勢是無所不在的,而且越來越強。比如,人類合作的領域就從個體推至家庭,推至部族,推至國家,推至不同的人種,乃至於人類之外的野生生物。在這些過程中,生命一步步完成對自身利益的超越,組成範圍越來越大的利益共同體。我想,人類的下一步超越將是和外星生命的融合。這就是我傾盡家財培育水星生命的動機,我希望那兒進化出一種文明生物,成爲人類的兄弟。否則,地球人在宇宙中太孤單了!”我說,“其實,在一個月前我還沒有這些感悟,是沙女士感化了我。站在沙教授的生命熔爐前,看着暗紅涌動的金屬液中那些蠕動的小生命,我常常有做父母的感覺。”
一位中年男人譏諷地說:“這種感覺當然很美妙,不過你不要爲了這種感覺,而培育出人類的潛在競爭者。我估計,這種高溫下生存的生命,其進化過程必定很快吧,也許1000萬年後它們就趕上人類啦。”
我笑了:“別忘了,地球的生命是40億年前誕生的,如果擔心地球生命競爭不過40億年後才起步的晚輩,那你未免太不自信了吧。”
耿越說:“說得對,40億歲的老祖父,1000萬歲的小囡囡,疼愛還來不及呢,哪裡有競爭?”
觀衆笑起來,一位女聽衆問:“陳義哲先生,我是你的支持者。你準備怎麼完成沙女士的託付?”
我老實承認:“不知道。至少到目前爲止我還不知道。我的家產能在30年內維持生命熔爐的運轉,但30年後怎麼辦?還有,怎樣才能湊出足夠的資金,把這些生命放養到水星上?我心裡沒有一點數。不管怎樣,我會盡我的力量,這一代完不成,那就留給下一代吧。”
聽證會進行了近兩小時,七名專家或稱七名法官一直一言不發,認真地聽着,不時在紙上記下一兩點,從表情上看不出他們的傾向性。最後耿越走到演播臺中央說:“我想質詢已相當充分了,現在請各位專家發表自己的意見吧。你們對水星放生這件事,是贊成、反對還是棄權?”
七位專家迅速在小黑板上寫字,同時舉起黑板,上面齊刷刷全是同樣的字:棄權!聽衆騷動起來,耿越搔着頭皮說:
“如此一致呀!我很懷疑七位裁判是否有心靈感應?請張先生說說,你爲什麼持這個態度。”
坐在第一位的張先生簡短地說:“這件事已遠遠超越時代,我們無法用現代的觀點去評判將來的事。所以,棄權是最明智的選擇。”
埋在索拉星北極冰層中的沙巫聖府快要露面了,透過厚厚的深綠色的極冰,已能隱約看到聖府中的微光。牧師胡巴巴進入了神靈附體的癲狂狀態,向外發射着強烈的感情場,胸前的閃孔激烈地閃爍着,背誦着聖書舊約和新約篇的禱文。破冰機飛轉着,一步一步向前拓展。胡巴巴俯伏在白色的冰屑中向化身沙巫遙拜,腦袋和尾巴重重地在地上叩擊,打得冰屑四處飛揚。
科學家圖拉拉立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看着,助手奇卡卡揹着兩個背囊(那裡有四個能量盒),站在他的身邊。
這次的“聖府探查行動”是圖拉拉促成的,他已經150歲了,想在“爆滅”前找到聖書中屢次提到的聖府——或者確認它不存在。他原想教會要極力反對,但他錯了,教會的反應相當平和,甚至相當合作。他們同意這次考查,只是派了牧師胡巴巴作監督。圖拉拉想,也許教會深信聖書的正確?聖書說,化身沙巫睡在北極的極冰中;聖書說,能看懂聖書的人就能找到極冰中的聖府,喚醒大神,蒙受大的恩寵。千百年來,無數自認讀懂聖書的信徒爭着到北極去朝拜,但沒有一個人活着回來。現在,教會可能想借科學的力量來證明聖書的正確。
想到這兒,圖拉拉不禁微微一笑。近500年來科學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幾乎能與教會分庭抗禮了。比如說,眼前這位虔誠的胡巴巴牧師就受惠於科學,他的尾巴上也裝着一個能量盒,科學所發明的能量盒,否則,“以光爲食”的他就不可能來到無光的北極。
這次向北極行進的路上,圖拉拉看到了無數的橫死者,他們是一代代虔誠的教徒,按聖書的教誨,沿着從聖壇伸向北極的聖繩,來尋找沙巫神的聖府。當他們逐漸脫離父星的光照後,體內能量漸漸耗竭,終於倒在路上。對這些橫死者,教會一直諱莫如深。因爲,這些人死前沒找到死亡配偶,沒經過爆滅,靈魂不得超生,這是聖誡三罪(不得橫死,不得信仰僞神,不得觸摸聖壇和聖繩)中第一款大罪。但這些人又是可敬的殉教者。教會是該詛咒他們,還是褒揚他們呢?
圖拉拉決定,從北極返回時,他要把這些橫死者收集起來,配成死亡配偶,讓他們在光照下爆滅。圖拉拉倒不是相信靈魂超生,但總不能任這些人永遠暴屍荒野吧。
破冰機仍在轉着,現在已經能確定前面就是聖府了,因爲極冰中露出40根聖繩,在此彙集到一塊兒,向聖府延伸。聖府中射出白色的強光,把極冰耀得璀璨閃亮。牧師胡巴巴讓工人暫停,他率領衆人作最後一次朝拜,誠惶誠恐地祈禱着。人羣中只有圖拉拉和奇卡卡沒有跪拜。牧師慍怒地瞪着他們,在心中詛咒着,你們這些不尊崇沙巫神的異教徒啊,神的懲罰馬上要降臨到你們身上!
奇卡卡不敢直視牧師,也不敢正視自己的導師,他的感情場抖顫着,兩個閃孔輕微地閃爍,像是詢問自己的導師,又像是自語:難道化身沙巫真的存在?難道聖書上說的確實是真理?因爲聖書說的聖府就在眼前啊。
圖拉拉看到助手的動搖,他佯作未見,蒼涼地轉過身去。他一向知道奇卡卡不是一個堅強的無神論者,常常在科學和宗教之間踟躕。圖拉拉本人在100年前就叛離了宗教,麾下聚集一大批激進的年輕科學家。他們堅信圖拉拉在100年前提出的生物進化論,相信索拉人是由低等生物進化而來(這一點已有許多古生物遺體給出證明),堅信聖書上全是謊言。但是,在對宗教舉起叛旗100年後,圖拉拉本人反倒悄悄完成聖書的迴歸。
他不信宗教,但相信聖書(指聖書的舊約篇),因爲聖書中混着很多奇怪的記載,這些記載常常被後來的科學發展所確證。比如,聖書上說:索拉星是父星的第1星,藍星是父星的第3星。這些聖諭被人們吟哦了數千年,從不知是什麼含義。直到望遠鏡的出現刺激了天文學的發展,科學家才知道,索拉星和藍星都是父星的行星,而其排列順序完全如聖書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