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中的某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內, 一名少年正伏在牀榻上,在他身邊有兩個人,一名年輕女子正在爲他擦拭着額間的汗珠, 而另外有一個年約七旬的老嫗正在爲他清理着背部的傷口。
緋湮背部中鏢, 鏢入肉內三寸, 是個很深很長的口子, 不久前夏婆婆爲他的傷口止住了血, 這會兒開始清理傷口邊緣的血漬,清理完那個最深的刀口後她還要幫緋湮把他身上其他的傷處一併處理一下。
這個人身上全是未愈的傷口,竟然還敢帶着這樣的身子與人打鬥, 簡直是不要命了。這一刻,緋湮的眼緊緊地閉着, 眉頭深鎖, 一看就是一副很痛苦的模樣。碧落在邊上瞧着萬分心疼, 時不時地對夏婆婆提醒一句,“夏婆婆, 您輕些,我怕緋湮他受不住。”
而夏婆婆聽後只是瞥了碧落一眼,繼而一邊爲緋湮上藥一邊說道:“這會兒倒是知道疼了,你們年輕人怎麼都這樣?真怕疼就不該帶傷同人打鬥,實在是太亂來了。”
碧落抿了抿脣, 爲緋湮擦去淌至鬢角的一滴汗, 隨後開口, “緋湮他是逼不得已的, 而他會受這麼重的傷, 也是因爲要保護我。”她將頭垂得很低,一股愧疚感頓時涌上心頭。
夏婆婆不去理會在那兒自怨自艾的碧落, 而是看着緋湮身上的那些鞭痕說道:“看他這傷,之前應該是接受過很重的酷刑。”
“酷刑?”碧落也看向緋湮的上身,確實,那裡的鞭傷很恐怖,她初看到的時候也震驚無比,碧落雖是個不懂醫術的女子,卻也看得出這鞭傷很嚴重,使鞭之人定是下手極狠,她看着那一道道血痕,就心疼得要命,彷彿這一鞭鞭都抽在了她的心上。
夏婆婆示意碧落扶起緋湮,隨後她開始對他胸前的鞭傷進行上藥工作,“這小夥子如此瘦弱,竟然能捱過這般嚴酷的鞭刑和墨刑,這實在令人很驚訝啊!”
碧落一怔,“您說墨刑?”
夏婆婆點點頭,“你沒瞧見他背後的那個刺青嗎?這分明是才刺上去的,而且似乎是剛刺完就碰到了水,所以有化膿的趨勢,我已給他上了藥,不會有事了,但是……”她突然遲疑了一會兒,接着又道:“若是平常刺青是不可能用這種墨的,我認得此墨,這是在墨刑時纔會採用的上等御墨,只有皇宮裡有,所以,我可以肯定他被處了墨刑,不過不是刺在臉上,而是刺在背上。”
碧落早已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夏婆婆的意思是,緋湮是在被迫的情況下被人刺上這幅刺青的?”
“確實如此。”這句話後夏婆婆便開始很仔細地爲緋湮的傷口纏上紗布,在包紮的過程中,碧落始終望着昏迷中的緋湮沒有說話。
照夏婆婆的說法,緋湮是被逼無奈,纔會被人在身後刺上了這樣一幅刺青,那個時候他很有可能是被人綁着,所以無法反抗,可是她還有疑問,如果這刺青不是緋湮自願刺上去的,那麼那個刺刺青的人會是誰?爲什麼會刺上“愛碧落”三個字,難道是認識她的人嗎?
緋湮的臉色很蒼白,額上亦滿是汗水,碧落知道,他一定很痛。緊握住緋湮的手,她想要將自己的力量通過手心傳個他。
是誰呢?究竟是誰對緋湮如此殘忍,她認識的人裡有誰會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來?
緋湮,那個時候你一定很痛苦,一定比此刻要痛苦千百倍,對不對?傾瓷說,你是當今皇上認定的侯爺世子,而你這麼高貴的人卻要經歷這般酷刑,這對你來說是一種無比的羞辱,你一定恨透了那個人吧?只可惜,那個時候我不在你身邊,無法給予你莫大的支持。
“藹—”突然,緋湮一咬牙,整個身子弓起,一股劇痛刺激着他的神經,雖是意識不清的狀態,卻一下不受控制地叫出了聲。碧落一見這種情況立馬就急了,按住緋湮,她問道:“夏婆婆,這是怎麼回事?緋湮他好像很痛!”
而夏婆婆卻很鎮定,“正常現象,我在紗布上塗了一層祖傳的金瘡藥膏,但這種藥雖是良藥,可傷口碰觸到後會有刺痛感,過一會兒就好了。”
聽了夏婆婆的話後,碧落這才鬆了一口氣,“這就好,緋湮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麼辦?”
這一刻,夏婆婆已經替緋湮包紮完了傷口,讓他安穩地躺在牀上,她看向碧落,笑着問道:“小姑娘,你和這小夥子是什麼關係呀?”
碧落萬萬沒有料到這夏婆婆會這麼問,於是有點尷尬地在那兒支支唔唔,“這個,我們……那個……”
夏婆婆見碧落“這個那個”了老半天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也就不爲難那丫頭了,便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丫頭對這叫緋湮的小夥子有點意思,婆婆說對了吧?”
碧落低下頭去含笑不語,久之,她又擡起臉看着夏婆婆,“夏婆婆,我方纔就很奇怪,爲何這村子裡沒見幾個人影啊?”
夏婆婆聞之,忽然悲傷起來,“其他人都死了,如今這裡只省我一老太婆和一個十歲的小傢伙,他爹孃也死了,我瞧他可憐便收留了他。”
“確實很可憐。”碧落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她的大伯被殺的那一天,不禁也感傷了起來,“這村莊裡的鄉親們都是如何死的?”
“被人殺死的。”夏婆婆嘆了一口氣,語氣越發的沉重悲傷,“那一夜我在鎮上給人看病,後來晚了便在鎮上住了一宿,第二日回來時就發現村裡遍地都是屍體,血流成河,而後我在滿地的屍體中找到了那個孩子,他說是一羣江湖惡霸到來,殺光了全村子的人,然後奪了財寶走了。”
又是江湖惡霸,碧落依然記得,他的大伯也是死於江湖惡霸手中,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遇見梵琢,也許她也會死。“那麼那個孩子呢?他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躺在屍體堆裡裝死,該慶幸那日那羣惡霸沒有一把火將這村莊燒了,不然的話他也活不成。”夏婆婆自嘲地一笑,“長生那孩子如今淨想着報仇,我都不知要怎麼勸他。”
“原來那孩子叫長生。”長生長生,心中滿怨,何以長生?碧落心懷悵然,忽而又問:“那麼那孩子現在人呢?”
“他上山砍柴去了,那孩子每日上山砍柴都要到太陽落山了纔回來,我也知道,其實他是在山上偷偷練武,就是那孩子說不聽,總說些要報仇之類的話,你說他小小年紀就滿心的仇恨,以後這日子該怎麼過呢?”夏婆婆一說到那個叫長生的孩子就心疼。
碧落輕輕地撫着夏婆婆的背,她什麼都沒說,也確實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啊!一個被仇恨吞噬的人,他的生命註定是寂寞的,那個長生,他不過十歲,爲何卻要經歷這樣可悲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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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一日太陽落山之後,在飯桌上碧落才總算見到了夏婆婆口中的長生,那個孩子長得不高,頂多也就五尺高,卻高傲得很,碧落初見他時對他特熱情,笑臉相迎,“這就是長生吧?”而這小屁孩卻瞟都不瞟她一眼,自顧自走到了桌邊,盛了一碗飯一言不發地悶頭吃飯。
碧落頓時感覺自尊心受挫,所以氣勢上來了,怎麼都要和這小鬼好好交流一下,於是在飯桌上,碧落一個勁地和長生說話,一會兒扯這個,一會兒又提那個,最後搞得長生實在忍無可忍,便擡起頭對上她的眼,淡漠地說了一句,“你很囉嗦,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安靜一點?”
居然被一個臭小子給教訓了,碧落怎麼想都覺得心裡不舒坦,可卻又不好說什麼,事實上確實是她話太多了,但這小鬼的態度也確實欠揍,可礙於夏婆婆還在邊上,所以縱使碧落心中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能在夏婆婆眼前發作,只要忍氣吞聲,自管自地吃飯。
晚飯過後,她把之前按照夏婆婆所開的方子抓來的藥煎了,在鍋子邊呆了將近一個半時辰,她一邊細心地熬着藥,一邊想着究竟是什麼人會對緋湮下那樣的狠手,想到最後她竟然有一個很恐怖的想法,可是沒多久她就搖搖頭,自己勸說自己說:“不會的,不會是這樣,梵碧落,別亂想,等緋湮醒來問問清楚就是。”可轉而她又嘆息連連,嘆道:“等緋湮真醒來了,也許他就要拒我遠之了。”
兩個時辰後,碧落端着煎好的藥回了屋子,緋湮還昏迷着,只是此刻睡得稍微安穩了些,看來也不像之前那麼痛苦了。
她小心地扶起緋湮,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後一小勺一小勺地將藥送進他的口中。一個小碗盛的藥,碧落整整花了半個時辰纔將它全都灌入緋湮的肚子,而後又重新讓緋湮平躺在牀上,她自己則搬了張小凳子坐在緋湮的牀沿,專注地凝望着這個面色蒼白的寂寞男子。
伸出手,她輕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龐,口吻中是滿滿的憐惜,“爲什麼?爲什麼要把自己傷成這樣?緋湮,你知不知道,看到你這樣我會心疼、會難過?”她的手又縮了回來,藏在袖管中緊緊握成了拳,“我們,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緋湮,我們回去好不好,回到以前的那段日子裡去,快快樂樂的,無憂無慮地生活,好不好?”她這一句“好不好”包含了太多的怨念,卻感人至深。
隨後,碧落哭了,她很小聲地抽泣着,淚水滴落在牀單被褥上,轉眼消失不見。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碧落可能哭累了,於是便趴在牀沿慢慢地睡着了。而躺在牀上的那個人,此刻他的睫毛微微一顫,隨後一滴淚劃破了眼角,順着臉龐悄悄滑落。
(卷陸拾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