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年後。

又是一年春來到,牆內鞦韆牆外笑。

蕭子裴剛從午夢中醒來,模模糊糊地仰躺在牀上,夢中人的一顰一笑彷彿依然清晰——她騎馬的樣子,她淡漠的表情,她微醺的醉意最後夢中人的臉忽然虛幻起來,一身長裙,坐在鞦韆上開心地蕩着,一旁的杏花落英繽紛,緩緩地灑落在她的身上

隨着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所有的虛幻都化爲烏有,蕭淺的聲音響了起來:“公子,起了沒?王妃派人請公子過府。”

蕭子裴怔了片刻,咳嗽了幾聲,緩緩地回答道:“就回我今日略有不適,明日再去問候母親。”

門外一陣靜默,片刻之後,門吱呀一聲推開了,蕭淺走了進來,站在長榻旁,關切地問:“公子,你是不是舊疾復發?皇后娘娘送來的藥一直放在那裡沒動,宮裡人一直說十分靈驗,不如拿來一用?”

蕭子裴坐了起來,淡淡地搖搖頭:“不必了,我都說了幾遍了,將那些藥送回宮裡,我不需要。”

蕭淺有點發急:“公子,你的身子怎麼都不知道珍惜!前年你大病一場,躺在牀上小半年,病還沒好全,一聽說西涼人捲土重來,又非得帶病去殺敵,上了戰場就不管不顧,身上一堆大傷小傷,王妃背地裡都不知道抹過多少眼淚了,你”他停頓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言大人在天有靈,一定也不喜歡你這樣糟踐自己!”

蕭子裴的手一抖,一旁的茶几動了一下,一個茶盅晃了晃,“啪”地掉在地上摔碎了。這一年多來,沒有一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言非默”這幾個字,生怕他聽了這幾個字再變回到一年多前那個狀若瘋癲的蕭子裴。

“蕭淺,杯子碎了,我換一個就是,只是自己心愛的人沒了,我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了。”蕭子裴喃喃地說着,苦澀地笑了笑,“不是我不想去見母親,只是我見了母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一定是希望我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可我沒法勉強自己。”

蕭淺心裡酸楚,想了想說:“那咱們就先不去了。公子,隔壁的杏花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開了?”蕭子裴悵然地問。

“是啊,可漂亮了。”蕭淺看他有點興致的樣子,連忙加油添醋地說,“看上去開的熱熱鬧鬧的,公子你一定會喜歡,風大人要是看到的話,又要吟詩作對了。”

猶豫了片刻,蕭子裴終究沒能抵得過杏花的誘惑,洗了把臉,漫步走過前廳,走出大門,來到了那個夢中來過無數回的府邸的門口。年前他奉旨從漠北軍中趕回京城過年,明睿帝蕭幀下旨嘉勉,封他爲乾王,賜府邸一座,他堅持選在了昔日言府的隔壁,乾王府落成後,他每日進出,卻從來不敢到那座小院子裡去看上一眼,所謂觸景生情,物是人非,大概就是他這種心情吧。

蕭子裴站在門口,怔怔地看了半晌,推門往裡走去,蕭淺想要跟進來,被他擋在了門外。

言府裡的人,自言非默去後,都陸續各自散去了,連她的兩個侍婢聽雲和曉風都不知去向。院子裡很乾淨,想來王府的下人們不敢懈怠,每日都有人打掃。杏花樹的確很美,遠遠看去,仿如一簇簇的雲,粉的、白的,重重疊疊。恍惚間,他彷彿聽到了一個淡然的聲音響了起來。

“子裴,明年杏花開了你我再來這樹下把酒言歡。”

“子裴,如果真有一天,讓你拋開京城的榮華富貴,遠走天涯,在一個仙境一樣的地方結廬採菊,你願不願意?”

“豈敢豈敢,蕭將軍人中龍鳳,豈有不如他人之理?”

“子裴,痛嗎?”

蕭子裴捂住了心口,痛楚地閉上了眼睛。“言非默,你好狠的心!”他踉蹌了兩步,靠在了門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那日長跪在大明殿前,溼冷之氣入肺,又加上傷心過度,他大病一場,勉強治好之後病根未除,一到季節交替之時便會犯咳症,咳得厲害起來整夜難眠。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門外蕭淺着急地拍起門來。

蕭子裴不敢再看,狼狽地打開門,彷彿後面有虎狼追趕,疾步往外走去。

回到府裡,廚房裡早就準備好了潤肺的蓮子雪梨木耳湯,蕭子裴喝了幾口,這才感覺到胸口的燥熱稍稍減輕了些,就在此時,宮裡來人宣他進宮,蕭幀有要事相議。

蕭子裴步入甘露殿的時候,蕭幀正在書案前畫畫,言樂之正在一旁忙忙碌碌地幫他調色,臉上、衣服上弄得黑一塊紅一塊的,看起來十分有趣,蕭幀一邊筆走龍蛇,一邊不時地擡頭看看她,嘴角帶着一抹微笑,一副寵溺的模樣。

蕭子裴心裡一酸,低下頭來,行了一個禮,悶聲問道:“不知陛下召微臣前來有何要事?”

言樂之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到他面前一頓,裝作一派矜持的模樣:“子裴,我好久沒看見你了,怎麼不常來宮裡坐坐?”

蕭子裴冷冷地說:“不敢打攪皇后。”

“怎麼會!”言樂之根本沒有聽出蕭子裴話語中的疏離和冷漠,高興地說,“我在宮裡也沒什麼事,陛下朝務繁忙,還是你常來宮裡走走,和我說說你打仗的事情,我聽那些宮女們說起來都一派熱血沸騰的模樣”

蕭子裴倏地擡起眼來,看着她一派高興的模樣,心裡一痛:眼前這個人,是言非默一心想要維護的人,是言非默的親人。如今言非默不在了,照理說,他應該順從言非默的心意,對他們多加照拂,可是,一想到她如今這歡喜和樂的樣子是言非默用性命換來的,一想到當初陛下賜酒言非默時言樂之身影全無,他就忍不住心裡一陣厭棄。“皇后娘娘,打仗不外乎血腥和殺戮,沒什麼好聽的。服侍好陛下,教養好太子殿下,這纔是最重要的。”

言樂之再遲鈍,也聽出了蕭子裴話語中的不善。她頓時疑惑的看了一眼蕭幀,又看了看眼前這位英朗的青年將軍,小心翼翼地問:“我送來的藥,你收到了嗎?”

蕭子裴冷冷地說:“不敢煩勞皇后,臣的病已經好了,明日就叫人把藥送回來。”

言樂之瞪大了眼睛,顯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裴,你這藥都不吃?這藥可是——”

“可是皇后的一番心血,子裴莫要推拒了。”蕭幀擱下了筆,走了言樂之身邊,笑着接口說。

蕭子裴不由得一僵,自那日之後,他除了政事,和蕭幀再也不復往日的親密和隨意,他依然崇敬他的陛下,他的六叔,可是他對言非默的冷酷讓他感到無比的傷心,或者,這纔是蕭幀的真面目:作爲一個帝王,他有着主宰生死的無上尊嚴,需要人隨時爲他的這種尊嚴獻祭。

言樂之板着一張臉悻悻地走了。蕭幀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蕭子裴,微笑着說:“子裴最近氣色還是不太好,要好好將養,不然五皇兄找朕算賬,朕可賠不起啊。”

“陛下說笑了。”蕭子裴恭謹地回答說。

蕭幀盯着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子裴,你是不是還對朕心存怨懟?”

“臣不敢。”蕭子裴依然十分恭謹。

“言非默欺君罔上,以女子之身進階朝堂,誘反信王,不能再容於大衍,子裴,賜死他,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啊。”蕭幀凝視着他,略帶無奈地說。

這是言非默死後蕭幀第一次向蕭子裴解釋,蕭子裴胸口一窒,埋在心裡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陛下多慮了,臣不敢心存怨懟。”他略顯生硬地說。

蕭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從書案上拿起了幾封信函,遞給了蕭子裴:“你看看,這是大楚遞來的國書。”

蕭子裴定了定神,狐疑地接了過來,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封,上面一大篇問候讚美的話,最後一段寫着:晚輩到貴國京城之時,承蒙貴國熱忱接待,感之涕零,更在貴國結識了諸多少年英才,相交莫逆,其中中郎將言非默尤甚,情同兄弟。歸國之後,偶遇奇事,忽然發覺言弟和我國一樁要案牽扯甚多,爲解我心中疑惑,懇請陛下應允,派遣言弟出使我國,感激不勝。落款是大楚太子楚天揚。

蕭子裴冷哼一聲,說:“陛下何時收到這封國書?我就不信他楚天揚會不知道我們大衍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情!”

“年前收到的。朕的心裡也有同樣的疑惑。”蕭幀沉思片刻,“你覺得楚天揚此人如何?”

“心機深沉,深謀遠慮,如果爲敵,實爲平生勁敵。”蕭子裴沉吟片刻,中肯地說。

“朕覺得此事有些蹊蹺。非默何時會和他楚國有牽連?他爲何會在那是提出要非默去他楚國?西涼人已經被我們打怕了,爲何又會屢次挑釁?子裴,此事疑點重重啊。”蕭幀皺着眉頭說,“你再往下看,這是大楚前一陣子剛送來的國書。”

蕭子裴取了出來,匆匆看了幾眼,頓時心頭有股無名之火緩緩地燒了起來:驚聞貴國宮變,憂思甚重,陛下英明神武,將宮變消之無形,甚感敬佩。然我言弟無恙否?爲何未見陛下應允出使?與言弟一別一年有餘,急盼會晤,必將掃塵領兵前往渭河親迎!

渭河乃兩國的交界,兩國素來國交尚可,未在兩岸駐軍。“他楚天揚這是在威脅我們嗎!”蕭子裴怒道。

蕭幀在書房裡踱起步來,沉思道:“子裴,你還記得年前你回來述職,言道此次西涼人戰術大變,不復以往驍勇善戰、快進快出的戰術,而是迂迴拖延,經常閉門不出,頗有長期作戰的準備。”

蕭子裴點點頭:“不錯,當時我心裡十分奇怪,戰了幾個回合後,我軍大佔上風,卻不能同上次一樣直搗黃龍,加之臣身體不適,不能在漠北嚴寒之地過冬,因此此戰拖到了現在。”

兩個人對望一眼,眼裡均浮起一股憂慮。“莫不是他楚天揚和西涼人勾結,乘我國內亂,想要”

此次蕭鴻宮變,牽扯甚廣,馮家在軍中、朝中有幾十年的根基,蕭鴻至今下落不明。蕭幀一步一步罷免了數十個四品以上的官員,京衛營、禁軍、羽林軍也重新肅清了一遍,如今正在新老交替之時。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蕭子裴說:“陛下,待臣回去仔細理順一下,明日再和陛下商議有何對策。”

蕭幀點點頭:“此事重大,自應從長計議。”

蕭子裴正想告退,蕭幀仔細地打量了他片刻,說:“子裴多回府看望你父王和母妃,別讓你父王看見朕就一臉的憂心忡忡。”

蕭子裴強笑了一聲說:“多謝陛下掛懷。”

蕭幀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說:“子裴,過幾日是清明瞭,什麼時候去非默墳前祭拜一下,撒杯濁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