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中,嫣然的心情顯然很好,獨孤落日待她令福安送小芷回了東宮,他知道她定然會與自己討論適才那個男子的狂妄之言……。
雖已是仲秋,但御花園的荷花仍然開得如火如荼,泛舟湖上,湖風陣陣,只覺得心曠神怡,嫣然凝神看着書中的圖冊,那正是適才那男子所說的河道分佈圖,獨孤落日側過頭,看着一衆的宮女划着快艇在荷葉叢中穿梭,採摘蓮蓬,笑聲陣陣,那些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容貌不算傾國傾城,但是那種青春的氣息也令人無比的舒適。
看了許久,獨孤落日笑吟吟的回過頭,嫣然仍在看河道分佈圖,在水面的反光下,她面上如同閃爍着金色的光斑,令她彷彿生活在幻影之中。
“皇上,您是否覺得適才那男子所言可行?”獨孤落日飲了一口茶,“在查看過河道分佈圖之後,您覺得他的想法還可行嗎?”
擡眸看了看獨孤落日,嫣然知道適才那男子對貴族的評價傷害了獨孤落日的驕傲,雖然他刻意的裝做自己並不在意貴族的身份,實際上,他的心裡仍然對此感到驕傲,所以他本能的對那男子所說的話感到排斥,即使他在潛意識之中覺得南北貫通河道之事可行,他也會堅定的否決它,要說明他並不容易,而且也不能讓他感到自己在說服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還是一個容易受到傷害的孩子。
“落日,其實朕並沒有看懂河.道分佈圖,”嫣然微微一笑,經過了長時間傷害之後,她終於再次學會了微笑,不過,她的笑容不比冬天的陽光更加的溫暖,那只是一種意識上的笑,她令人覺得她在笑,可是她的眼神卻那麼的平靜、那麼的冷漠,“我想工部的人應該簡化它,至少能讓朕看懂這些河道是從什麼地方開始,又到什麼地方結束。”
接過那張圖,獨孤落日垂首細細.察看,那張圖其實已經是最淺顯易懂的,估計是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河道,所以才覺得紊亂,將圖平鋪在小几上,“皇上,這張圖其實不難,您看,這裡是元州,這裡是邯陽,從元州到邯陽,陸路的官道是用紅色的線標註,水路是以綠色的線標註,這中間斷裂的部份更是指官道中斷。”
凝神察看良久,嫣然疑惑的擡.首,“落日,爲什麼官道在這一段會中斷得這麼多?難道官道並沒有貫通?”
“不,這幾處是沼澤的山林,”獨孤落日凝視着嫣然手.指的地方,“沼澤無法行走,也無法行舟,只能繞行,而盜匪嘯聚山林,對過往的商賈而言,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他們不得不花費鉅額的金銀僱傭保鏢,而這種費用,會導致他們的利潤大幅減少,所以他們寧願改道通過漕運河道……。”
知道他在認真看那張河道分佈圖,嫣然微笑不語,.數年的相處,她實在太瞭解面前這個男子的傲骨,唐濟民帶給他的傷害還遠未被消除,那種痛還留在他心底的深處,本能上,他在防禦一切可能帶給他的再次傷害。
過了很久,獨孤落日擡首對嫣然裂嘴一笑,“我想.那個傢伙說得對,只要挖通小薩河和流生河,南北就可貫通,這是最簡單的方便,只不過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簡單,這般巨大的工程,至少需要半年時間的準備,如果準備得當,三年之內能夠完工,如果準備不得當,這可是消耗極大的工程。”
他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快捷的領悟了自己的用意,嫣然伸手拍了拍獨孤落日冰冷的手,然後緩緩起身,走到船舷旁,“落日,你說咱們現在最缺少的是什麼?”
“銀子,”跟隨在她身後,獨孤落日側身而立,“現在安楚百廢待興,處處需要銀子,這是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朕適才細細的想過,那個男子說得不錯,國家沒有銀子,但是商賈手中有,如何能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拿出銀子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嫣然輕輕蹙了蹙眉,“你應該知道,挖掘通河道會影響許多的人利益,其中涉及太多,任一方面處理不當,都會有無法估算的巨大損失,這件事卻又不能不辦,落日,此事由你主導,朝中的官員任由你調度,但是,銀子需要你自己籌措。”
“這個容易,”獨孤落日裂嘴一笑,“這個很容易,皇上,你一定不知道,獨孤家最擅長的本領便是賺錢。”
“還有一件事,朕想和你商量,”嫣然輕輕眨了眨眼睛,她知道最困難的時候到來了,但是又無法避免,“落日,朕想在全國舉行大試,從民間徵召一些有才幹之士充任各地的地方官……。”
看着他變幻莫測的眼神,嫣然不由有些惴惴不安,她勉強的笑着,平靜的注視着獨孤落日,猜測着他此刻的心事,可是很快,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嫣然知道這傷害了他的驕傲,他完全不能接受,但是他以沉默來表示抗議,若是其他人,自己可以無視,但偏偏是他,嫣然暗中嘆息,“咱們進船艙吧,風大了。”
在船艙中坐下,嫣然淡然道:“落日,朕知道有的東西對於有的人來說是一種驕傲,永遠無法拋棄的驕傲,我們需要保持這驕傲,但是絕對不是固守,你應該知道我的身世,我在謀反之前曾經想過,贏家一直都是安楚的貴族,即使遭受了大難,我是否應該保持一個貴族沉默的驕傲,可是最終,那驕傲只留在了我的心裡,落日,這世間最大的痛苦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你知道日日夜夜的都在受煎熬是什麼滋味兒嗎?那種滋味會告訴你什麼是人間地獄,沒有人能幫你,只能自己走,或者是爬,一步一步,即使血肉模糊,也必須出來,而以往的一切,只能成爲你走出一切的障礙。”
沒有說話,只有沉默,嫣然知道打動不了他,他的心和自己一樣,是寒冰的地獄,即使漫天的火,都無法融解,“落日,這也是不得已所爲,但是我向你保證,在咱們的有生之日,我絕對不會讓非貴族的官員進入朝庭的中樞,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保證。”
還是沉默,嫣然沒有再開口,只是慢慢翻看着新近呈上來的奏章,那些被延長了任期的官員上了形形色色的奏章,有明目張膽的抗議、有隱晦的憤怒、有怒不可扼的斥罵,從這些奏章中,唯一能夠看到的是自私,他們只想到了自己,卻沒有想到朝庭的需要。
緊緊的握着拳頭,一旦有機會,自己會讓這些官員知道什麼叫奉獻,想得出神,不知道什麼時候獨孤落日已擡起首,怔怔的看着湖裡的荷花,“落日……。”
“皇上,我一直在想您看到這些奏章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從您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憎惡,我想他們很快就會從人間消失,”獨孤落日的微笑告訴嫣然,他又一次的把那種傷害沉澱了下去,“在大試之後。”
“落日,除了問風、贏霾、小芷之外,我沒有其他的親人,”嫣然慘然的笑,“在我心裡,你和不凡是最親的,你們陪着我去了陽泉山,生死與共,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想告訴你,我也被背叛過,我也知道背叛的痛苦,落日,你知道當我看着別人一刀又一刀,連砍了七刀才砍掉我父親的頭顱時,那是什麼樣的痛苦,這兩種痛苦,我永生不忘,但是我知道怎麼把它們暴露出來,不讓他們藏在我心裡最深處的地方,因爲它們會黴爛,會令我覺得自己也在腐爛,落日,你必須學會面對你的痛苦……。”
“我怎麼面對,我怎麼面對,”獨孤落日一躍而起,“你知道有多痛嗎?我睡不着覺,我不敢睡,我只要一睡着,就會看見我的家人,看見唐濟民,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家人、沒有財富、甚至沒有我自己,我唯一有的,只有一個姓氏和貴族的身份……。”
“落日,你既然什麼都沒有了,乾脆連最後的東西也不要了,”嫣然猛的起身,揚着眉,“你既然什麼都沒有了,你就應該如我一般,拋棄舊有的一切,因爲只有拋棄了,你纔會有新的,你爲什麼一定要固守着從前獨孤家悲哀的輝煌,你爲什麼一定要固守着那個已經消亡的貴族身份,你要記住,你,獨孤落日是獨孤家唯一的倖存者,你肩負着振興獨孤家的重任,但絕對不是回到從前,你必須爲獨孤家開創新的輝煌,一個嶄新的,不會留給後代子孫一絲悲哀記憶的姓氏,你是貴族,是安楚國的貴族,我需要你陪着我去創造一個新的世紀,落日,你醒醒吧,不要再沉溺在過去的悲哀之中,人需要向前看,而不是永遠活在過去。”
說完,嫣然昂首走出船艙,在出艙的前一刻,她停住了,“落日,我不需要你立刻就能明白,但是我想你好好兒的想一想何去何從,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但是,落日,我們兩個人都是倖存者,贏嫣然能做到的,爲什麼獨孤落日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