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案前,我站在案後,中間隔着一張木案,彷彿隔了千山萬水。
“容兒。”他的嗓音從未有過的低沉,好像壓抑着千般情緒,“本王……”
“王爺有話,不妨直說。”我自持道,冷着臉。
“本王食言……”他說得異常艱澀,雙眸滿含歉意,“本王答應過你,卻沒有做到……”
我站在他身前,等着他的解釋,竭力剋制着激動的情緒。
司馬穎癡癡地看我,魅惑人心的俊眸泛着瑩亮的淚光,“容兒,本王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我澀苦地問:“王爺不要容兒了嗎?”
陡然,他跨出一步,緊緊抱着我,嗓音悲沉,“要!要!本王怎會不要你?再給本王一些時間,好不好?”
“爲什麼現在不行?”我靠在他的肩頭,剋制着心頭的潮涌。
“因爲……時機尚未成熟……”他收緊雙臂,好像要將我揉碎。
“何時才時機成熟?”心,一寸寸地冷。
“本王會盡快,容兒,本王不會不要你……只是眼下洛陽局勢不穩,你畢竟是皇兄的皇后。”他語聲沉沉,似有濃濃的情緒。
我看着他,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想從他的眼眸深處望進他的內心,想看清楚他的心,可是,我只看到他眼中小小的人影,別無他物。
司馬穎的手指撫觸着我的娥眉,瀲灩、漆黑的眸交織着層層疊疊的情愫,“無須多久,本王會帶你離開洛陽,到鄴城,或者到成都,誰也不會打擾我們,容兒,好不好?”
雖然早已猜到他會說出這番話,心,仍然一寸寸地往下墜。
我違心道:“王爺是陛下皇弟,手握重兵,理當以家國大事爲重,兒女私情暫拋一旁,容兒可以等。”
他展眉一笑,“本王知道,你會體諒本王的。”
“夜深了,王爺滯留宮中多有不便,儘早出宮吧。”
“本王無眠,這才私自進宮瞧瞧你。”
司馬穎攬過我,拍拍我的肩背,晌之後轉身離去。
那一絲溫暖,隨着他的離去而消失。
他曾經帶給我的溫暖,終究煙消雲散,終究被他自己弄散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淚珠終於滑落,心,悲酸地痛。
……
司馬衷還下了一道特別的旨意,齊王司馬冏、成都王司馬穎和河間王司馬顒可以自由出入宮城,除了後宮內苑,其餘地方都能踏足。如此隆**,震驚朝野。
因此,這三王時常在下朝後、商議政事之餘,在宮中耍刀舞劍,甚至耍到天子寢殿附近,引起朝野側目。
這日午後,我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碧池中亭亭玉立的荷花,忽然間狂風大作,天色陰霾,驚電閃閃,雷聲隆隆,不會兒就下起傾盆大雨,風雨雷電交加。
“皇后,這夏日雷雨太大了,回寢殿吧。”碧淺勸道。
“你看,那碧綠的荷葉上水珠滾動,多好看。”我在想,那荷葉遭受大雨的侵襲,爲什麼不會沉下去呢?
“那荷花在風雨中亭亭玉立,雨濛濛,風颯颯,也很好看。”碧淺莞爾輕笑。
“是啊,真好看。”
“風太大了,雨都飄進來了,若是淋溼了,仔細着涼。”
“你回去拿傘吧,我再看會兒。”
碧淺說立即回來,要我在這兒等她,我看着風雨肆虐中的荷葉、荷花,忽然覺得,就算風雨再大,它們也不會折腰,秀絕而柔韌。
我伸出手,從檐上飛落的雨珠落在我的掌心,冷冷的,有點疼。
掌心水花四濺,像是一朵水花清新地綻放。
“小時候你總是喜歡這樣玩。”一道疏朗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有點熟悉,有點久遠。
“十歲以後,你就不再這麼玩了。”說話的男子走到我身前,望着我笑。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置信,驚喜得說不出話。
母親過世後,我就不這麼玩了,因爲,母親常常與我這樣玩,母親走了,我就孤身一人了。
他的肩頭被雨打溼了,頭髮也染了雨絲,他還是他,只是比以往多了三分成熟、穩重。
我輕輕笑起來,“表哥。”
真好,表哥沒有死,我還有表哥,我不是孤單一人。
孫皓微微皺眉,擡手輕觸我的鬢髮,轉而落在我的肩上,“氣色不好,這些日子很苦吧。”
“我很好,表哥,孫家、羊家所有人都……爲什麼你沒事?你躲在哪裡?”我焦慮地問。
“我慢慢與你說。”他從容道。
來到一處比較隱蔽的地方,表哥緩緩道來。
三月,三王興兵討伐司馬倫,他覺得事態嚴重,就向外祖父、外祖母進言,請他們回泰山南城頤養天年。他們同意了,其他人卻不願離開繁華、富貴的洛陽,於是,他護送外祖父、外祖母去泰山南城,安頓好他們後纔回京。聽聞司馬倫一黨、孫羊兩家皆被誅殺,他不敢進城,躲在鄉下,待京中穩定些再回來。
前幾日,他喬裝進城,受到右衛將軍的重用,現今已是負責宮禁宿衛的殿中將軍。
“宮中不少人認得你,萬一被人認出你是孫家人,那如何是好?”我擔憂道。
“孫皓已死,如今的我,容貌已毀,叫做楊護。”孫皓從袖子裡取出一樣東西,貼在左臉,那張臉立即變成被大火灼燒過的樣子,醜陋不堪。他淡淡一笑,“平時,我喬裝成這樣,再以鬢髮遮掩傷疤,就不會嚇到人,也不會被人認出。”
“表哥,你爲什麼進宮?”我很難過,俊朗的表哥竟然變成這副鬼模樣。
“容兒,我答應過姑姑,一輩子護你周全。”他拍拍我的手,“你在宮中,我就在宮中。”
他這般癡心長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表哥,我不希望你爲了我不顧自己的幸福。”
他的眉宇流露出堅毅之色,“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
回到昭陽殿,碧淺端來熱茶和點心,孫皓吃了一點,道:“對了,我聽聞,三王興兵討伐,趙王司馬倫兵敗,有一事很蹊蹺,成都王在宮中有內應。”
心猛地一跳,我儘量以平穩的嗓音問道:“你從何處聽來的?那內應是什麼人?”
“我夜間巡守時無意中聽說的,據河間王的部將說,成都王在宮中安排了耳目,宮中、京中發何事,趙王司馬倫有何動靜,成都王立即就知道,瞭如指掌。”他所說的每個字、每句話,都讓我心驚肉跳,“趙王稱帝,成都王知道後,立即命人傳信給齊王、河間王。那部將還說,成都王不想帶頭興兵討逆,以免落人話柄,就故意讓部下泄露機密,如此,齊王就會第一個起兵。”
“那內應是誰?”我故意問道。
“不知道。”孫皓又道,“河間王贊成都王厲害,竟然在宮中安排耳目,瞭解京中形勢,取得先機。”
我用飛鴿傳書給司馬穎傳信,目的是爲了讓他及早做準備,率軍攻進洛陽,帶我離開。卻沒想到,在旁人眼中,竟然變成這樣。
禁不住想,在司馬穎的心目中,我是耳目、內應嗎?
孫皓告辭,我看着他孤單、蕭瑟的背影,心中悵惘。
……
誰在喋喋不休地說話?吵死人了!
我猛地驚醒,這是男子的聲音,奇怪了,我的寢殿怎麼會有男子?
忽然發覺,四肢被綁着,口中塞着粗布,眼睛蒙着黑布,我躺在地上,只聽得見說話聲。
我凝神細聽,其中一道清朗的聲音屬於司馬穎。
“皇叔,你意思是,司馬冏也有覬覦之心?”司馬穎驚異道。
“這還不明擺着嗎?”這人的聲音略微沙啞。
讓司馬穎稱爲皇叔的,如今在京中的只有司馬顒。司馬顒是宣帝司馬懿弟弟司馬孚孫,與先帝司馬炎同輩,是司馬衷與司馬穎的堂皇叔。
司馬顒恨恨道:“司馬冏獨攬朝政,朝臣早已不滿;對陛下沒有臣下之禮,甚至對陛下呼來喝去,不將陛下放在眼中,好像他纔是皇帝。”
司馬穎有意問道:“那皇叔以爲,我們應當如何?”
“靜觀其變,讓他引火**。”司馬顒的聲音顯得陰險狡詐,“他有狼子野心,我們就讓他在洛陽隻手遮天,待他得意忘形之時再給他迎頭痛擊。”
“皇叔意思是,我們離開洛陽?”從聲音聽來,司馬穎好像對目前的局勢、對司馬冏的瞭解並不夠,但是,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是這麼蠢的人,應該是裝的。
“你不是在宮中有耳目嗎?”司馬顒笑得奸險,“你好好利用這顆棋子,我們才能佔得先機。”
“我不想再利用她。”司馬穎硬地回絕。
“既已利用過一回,利用第二回、第三回又如何?”司馬顒不屑道,“你不會愛上一顆棋子吧,章度(司馬穎的字),成大事者,不能爲兒女私情牽絆。”
棋子?
棋子!
利用?
利用!
不想哭,可是,淚水不可抑制地流下來,流下來……
不想痛,可是,心痛如割,彷彿有一柄匕首刺入心口,一下下地刺着,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