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何總是對我如此決絕?夏兒,你是不是從來不曾信任過我?你是不是從不曾想要嫁給我?我早知道的……你雖然從不說,但是每次我想親近你的時候,你總是無意識地在抗拒我……夏兒,你究竟想要如何?戲弄我你很開心麼?”
肖宋被倒打一耙,便是再淡定也忍不住有些怒,好吧……她實在是很怒。肖宋回頭,正想好好損他一頓,卻發現原地不知何時已經沒了於滄溟的身影,而身後傳來淺淺的呼吸聲。肖宋大吃一驚,本能就感覺不好了。她驀然回頭,突然便覺得後頸一痛,幾乎沒有掙扎一下便軟倒了身子,跌進一個略有些發燙的懷中。
她對於滄溟一直都沒有多大感覺,從一開始以爲是渣男,到後來的相處中印象稍稍提升了一個檔次,再恢復成現在的渣男,從始至終也就是‘不喜歡’,卻並沒有更濃烈的討厭厭惡這種情緒在。因着那張和於瀾相似的臉以及偶爾流露出來的與於瀾有幾分相像的性情,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甚至在下意識裡會在他面前放鬆警惕。肖宋覺得於滄溟雖然不是一個好男人,卻算是一個好人。畢竟在原著之中,他除了負了蕭夏姑娘,在成親那日同林楚楚逃婚之外,並沒有做其他的惡事。他若是再壞一點,憑藉他對紫清派陣法機關的瞭解,再加上蕭落鳳的突然去世,想要奪得紫清派的掌門以及錢財秘籍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但他沒有,當時幾乎是淨身出戶。後來臨死之前他已經察覺到了門派的動亂,卻並沒有向蕭夏姑娘求救,連累蕭夏。因着這一點,肖宋才覺得於滄溟還算個男人……所以,直到被打昏的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不可貌相……萬事萬物都是與時俱進的,人是會變的,誰若是守舊,誰就完了。
……
肖宋從沉睡之中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師傅房間的牀上,身上一切完好,並沒有什麼異樣,她挪動了一下身體,也沒覺得傳說中那隱秘的疼痛……似乎原先發生的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場夢。但是後脖頸的疼痛卻森森地提醒了她這一切的真實性。肖宋一時不知所感,擁着錦被坐在牀上,有些發怔。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蕭落鳳瘦弱的身形出現在逆光之中,肖宋擡眼看着她,不知怎麼的,便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師傅……”聲音比起平日裡的清潤,聽着有些沙啞。
蕭落鳳走至牀邊,肖宋猛地撲進她的懷裡,蕭落鳳擁着她,安撫性地輕輕拍拍她的脊背:“好姑娘,沒事了……別怕。”
肖宋本來並沒有打算哭,只是經歷過害怕恐懼之後看到熟悉的長輩,自然感覺到委屈而已。可是被這麼一溫柔地安慰,她突然便覺得淚水有些收不住了。她的肩膀微微聳動,難以剋制下來。她雙手抓着蕭落鳳的衣襟,眼淚很快打溼了蕭落鳳的胸口……一場無聲的哭泣。
她以爲自己不會害怕的,但是事到臨頭才知道,面對這種事情,其實她的心比她所表現的要真實得多。她害怕的,甚至害怕醒來,有些事情若是發生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會無法應對。在看淡了生死之後,原來身爲女子的她並不是像她自己以爲的能夠將所有世俗的束縛統統看破。不受勉強與強迫地去接受另一個人的感情,付出自己的真心實意,而不是虛情假意,大概是她最後的底線,也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不會再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那般脆弱,很多事情都能夠看開,也學會了苦中作樂。可是畢竟她從來沒有真正經歷過一個普通人類的成長,雖然她林林總總活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但每每附身的年輕的身體,或多或少會對她產生影響……年輕的軀殼似乎讓她的心理也年輕了許多,像是發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一樣,讓她的心理停滯不前——就好像一隻活了數千年與世隔絕的妖怪還不如一個六十歲卻歷經風霜的蒼老人類來得成熟。她分明已經經歷了許多的年歲,但她的生理和心理,都停留在了最年輕的時刻,像是生命被延長,而她成了一個長不大的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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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的發泄來得突然,哭幹了肖宋積蓄了好幾世的淚水,也完全不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以至於一個月後,她十六歲生辰的第三日,蕭落鳳仙逝之時,她眼裡乾涸得厲害,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再流出來。一個人的哭相也反應了一個人的個性,她就是一個內騷的人,這個大概不管她活多久,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於滄溟遠走,蕭落鳳死亡,關於他們的劇情徹底終結了,而肖宋還要繼續活下去。只是雖然活着,卻覺得有些疲憊。肖宋想,她大概是真的老了,即便年輕的身體也壓抑不了她漸漸腐朽的內心。因爲這樣倦怠的心情,她在料理完蕭落鳳的後事之後,改變了原本的一小部分計劃,本打算等蕭落鳳死後收些關門弟子,不求振興紫清派,但求它不要沒落的想法也被她拋下,她跟原著裡那個無可奈何的蕭夏一樣,放走了一部分心不在此的不安定因素,關山鎖派,跟着剩下的四十餘個比較忠心的僕役徹底過起了古代江湖宅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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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荏苒。
六年之後,肖宋二十二歲,少女時期的青澀統統褪去,更多了一份成熟女子的端莊與清麗。這是她唯一活過二十歲的世界,身體的成長讓她的氣質發生了一些卓然的變化,六年來她修行的功法有了大成,少女時青澀但明媚的眉眼長開,不嫵媚,不老成,不僵硬,只是渾身上下透着好似與生俱來的淡淡疏離,生活在這個世間,與這世間相融合的疏離。
肖宋依舊住在她前世住的那個有着假山與芭蕉的回字形院落裡,她是一個念舊的人,很多舊東西她都不願意改,住慣了那裡也不願意搬走,只是爲了審美不疲倦,她吩咐幾個年輕力壯的僕役移植了一些桃花來種在她院落外——她平日裡練武的土地上。
如今是陽春三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肖宋穿着一身白色綢衣,墨色長髮綰成一個髮髻,以木簪斜斜簪起。她手執一把玄鐵長刀,在滿樹粉色桃花間舞動,身姿猶若驚鴻游龍般蹁躚,刀光閃爍之處,桃花被她的氣勁所摧落,被清風裹着漫天起舞,迷了人眼。
舞畢刀法,肖宋的額上已經出了薄薄的一層細汗,她隨意地將那把玄鐵長刀往地上一插,看似沒有用什麼力氣,那刀卻生生地沒入了青石板的地上足足三寸有餘。一邊伺候着的丫頭已經見慣不怪,爲她遞上一塊潤溼的汗巾,肖宋接過,先擦拭了一下額頭,臉頰,然後細細地擦起了手。擦完之後,丫頭接過重新潤溼,繳幹。
肖宋將視線投向另一處,那邊桃花樹下,四十幾歲的李管家恭恭敬敬地侯在原地,肖宋知道她舞刀舞了一半之時他便已經來了,只不過練武之事必須是一鼓作氣才行,她不想停下來而已,便讓他多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好在李管家不是第一世印象中那個蒼老的老頭子了,如今的他年富力壯,還能夠繼續折騰十來年o(╯□╰)o!
面對長輩還是得尊敬才行,何況李管家可是紫清派的老人,肖宋走過去,剛叫了一聲“李叔”,便發現了不對勁。李管家身後竟然藏了個小包子……他從方纔起就一直躲在李管家的身後,李管家又結實,將他掩蓋了個結結實實,她舞刀之時講究人刀合一,也不可能太過在意這邊,是以直到現在才發現。
李管家哄那個孩子:“乖孩子,快出來,快來拜見掌門。”
那小包子似乎猶豫了很久,這才怯怯地從李管家身後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肖宋頓時腦門一抽,不用別人介紹她也知道這貨是誰,縮小版的於滄溟……不就是當年的於瀾少年嘛她自從師傅死後看開了不少東西,一心一意享受起生活的樂趣來,已經很久沒有去想那個劇情了……如今看於瀾站在這裡,她便知道這個時候,於滄溟應當跟林楚楚一起死在了那場叛亂之中。
這是……臨終託孤的節奏啊!
看肖宋不語,李管家一時也拿不定主意,當年的事情他也是少數的幾個知情人之一,如今這般……確實是不太好。生怕肖宋觸景傷情,李管家他解釋道:“三日前青霞派發生了叛亂,一夕之前原先的勢力全部……歿了。來人將這孩子送到這裡便走了,只說是小……滄溟的遺願。姑娘,您打算……怎麼處置這孩子?”話末有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肖宋無語地摸摸臉,她看起來有那麼窮兇極惡,連小孩子都不肯放過麼?
沒有吧!
於瀾小盆友一直在偷看肖宋,一雙黑葡萄一般的大眼撲棱撲棱地眨着,好似很好奇的模樣,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虎頭虎腦,長得倒是十分討喜。眼見着肖宋看過來,他好似受了驚的小兔子,‘唰’地一下便重新躲到了李管家的身後。
李管家十分尷尬,偷眼覷了一下肖宋,生怕她不高興。肖宋卻是哭笑不得……沒想到當年她嫌棄不已的於瀾少年在初見她之時竟然會如此害怕她……好吧她承認自己冰冰冷透心涼的氣質確實不如李管家招小孩子喜歡。肖宋長袖一揮:“那就,留下吧。”
李管家頓時大喜,身爲一個老年人,喜歡小孩子什麼的實在是無可厚非。何況這六年來紫清派確實是太過安靜了,大家這些老一輩的都感到寂寞了有木有?!“那食宿以及教養的問題?”
肖宋眄了他一眼:“李叔,這孩子便交給你負責吧,你看着安排便好。”
李管家大吃了一驚:“姑娘你……您不親自……”說到最後驚覺失言,反倒說不下去了。
肖宋自然理解李管家的心思,李管家自小看着於滄溟和她長大,對於滄溟的感情十分親厚,如今這孩子這麼像那於滄溟,他自然不忍心。她搖搖頭:“我不會教養孩子,這孩子由我教,還不如李叔親自教得好。”她好好一個黃花大姑娘養什麼小孩啊!太不符合她的氣質了有木有?!
“可是整個紫清派中,當屬姑娘的武功最高,老奴不過是三腳貓的功夫,怕是教不好這孩子啊。”
“武功高不代表會教人,李叔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我做不了那育人的精細活。”肖宋無奈地說道:“李叔你便負責教他讀書識字吧,等他年紀再大些,再教他基本的功夫。若他自己願意,我便收他爲徒。這孩子看着挺怕我,勉而強之反倒不好,慢慢來吧。”
李管家還沒有開口說話,那於瀾包子反倒是開口了,聲音雖然小,但在場的都是身懷武功的人,自然聽得到那好似蚊喃的細小聲音:“我沒有……”
肖宋擡眸看他,有些奇怪:“什麼沒有?”小傢伙在她的目光注視下,腦袋越垂越低,越垂越低,幾乎要埋到胸口上去。他緊緊拽住李管家的衣衫,拽得手指都有些發白,好似十分的緊張,連身子都開始微微地發抖了。李叔當時就心疼了:“姑娘您別嚇唬他啊……”
真是天降橫禍啊!肖宋頓時覺得萬分委屈:“……我哪有?”
對這小包子的疼愛終於戰勝了李管家的奴性與對肖宋的敬重,他用譴責的眼神看着肖宋:“姑娘你的眼神太有威懾力了,表情太冷了,連老奴看到這樣的姑娘,都會十分緊張。何況這孩兒還小,什麼都不懂,自然是會害怕。”他整張臉上都寫滿了‘姑娘,你溫柔點不行啊!’諸如此類意思的話語。
肖宋沉吟:“……”感覺再也不會愛了有木有?!
肖宋開始默默檢討,身爲一個掌門,她是不是表現得太過溫柔了←_←!
李管家自知失言,看着自家掌門略有些發黑的臉,頓時懊惱無比。自家掌門從來都不是善類的說……瞧瞧這恐怖的小眼神怎麼可能是一個純潔美好的姑娘發射出來的?!他真是年紀大了腦袋越發不靈活了,這還真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敢說出口。還真是老壽星上吊,嫌活太長了!
還沒等他想好賠罪的說辭,於瀾包子似乎再次鼓起了勇氣,從李管家身後探出小小的腦袋,黑葡萄一樣晶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大姐姐,我沒有怕你……”
大姐姐神馬的……實在讓人有種想要去死一死的節奏。她聽他叫了她三年師傅老早習慣了有木有?換成這種稱呼實在讓人累覺不愛啊!
“既然不怕我,爲何躲着不肯出來?”
於瀾包子瞬間緊張得結結巴巴的:“我……我……沒有……”
李管家譴責的眼神又飄來了……肖宋冷冷地一記眼刀射過去,李管家:嚶嚶嚶嚶~
對於像李管家這種經常會莫名抽搐爲老不尊的老頭子,太過把他當長輩看你就輸了。
“你若真的不怕我,便出來見我;若是不敢,便說明你怕我,你方纔說的都是假話。不管是真話還是假話,男子漢大丈夫只會躲在別人背後,真是失禮!”姑娘,這樣子真的好麼?
李管家弱弱的聲音飄來:“姑娘,這孩兒才六歲,還小呢……”
肖宋繼續一記眼刀不解釋。
李管家:“……”嚶嚶嚶嚶~~
於瀾少年震驚在肖宋驀然爆發出來的王霸之氣上,簡直是不敢直視肖宋。肖宋看了他一會,頓時覺得很沒意思。明明是同樣的容貌同樣的身世同樣的名字,卻終究不是以前的那個於瀾了。失去了原本的記憶的這個人只是一張白紙一樣的存在,與以前是截然不同的個體了。人的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長度,而在於記憶。
肖宋揮揮手:“李叔,帶他下去吧。”說罷便轉身離開。
方纔走出不遠,身後便傳來一記柔嫩清澈的小奶音:“大姐姐……”
肖宋身體一頓,沒有再邁開腳步,身後傳來了一串小跑的聲音,一隻柔嫩的小手從身後抓住她的雪白色衣袖,小小的臉仰起來,認認真真地看着她:“大姐姐……我沒有怕你……也沒有說謊……”只是大大的眼睛裡還藏着羞怯與委屈。
肖宋回視了他一秒鐘:“嗯,我已經知道了。”小孩子的眼神過分的純潔乾淨,讓人看着忍不住就覺得心中一軟。肖宋蹲下身,視線與他平齊,“你叫什麼名字?”
小包子面容羞怯:“我叫,於瀾……”
“好的於瀾,你的父親已經將你託付給了我,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以後我便當你的師傅,你可願?”
“師傅?”
“對,我做了你的師傅,從今以後便會保護你,照顧你,不讓你被人欺負。但是同樣的,你也要聽我的話,不許哭不許吵不許鬧,不許隨意離開這裡,等我老了以後,你也要反過來照顧我,不讓我被別人欺負……你願意麼?”
於瀾包子似懂未懂地眨了眨眼睛,答應了這條不平等條約:“大姐姐,我願意的……我也會照顧好你。”
“嗯,好。說定了就不許反悔……現在,叫一聲師傅來聽聽。”大姐姐什麼的真是夠了啊!
“……師傅。”
“嗯,真不錯,再叫一聲來聽聽。”
“師傅……”
“……”
“……”
李管家突然覺得,把於瀾小孩兒領到掌門這裡這個決定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大錯誤……可憐的小孩兒啊!李叔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