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石道人左臂的傷口鮮血噴涌,他用手封住了自己的血脈才勉強止住血,他雙眼變赤,發出痛苦的聲音:“你們等着!今日我所受的痛苦,總有一日會叫你們十倍百倍地償還!”話罷,他掄起拂塵拼力一掃,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陣灰塵,弄得大家又嗆又咳,再一看,那廝已不見了蹤影。
“巴戟天!”我跑上前去,輕撫它的頭,“你還好嗎?”
“那日你答應我,會幫我守衛皇陵,希望你不要食言。”
“不會的!”
“謝謝。”巴戟天望了將軍一眼,轉身沒入水中,那羣蛇也隨之離去。
我明白了,它們是來報恩的。
“明喆太師,和議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將軍道。
剛剛的一幕早已讓明喆看呆,他回過神來,道:“好好,我這就帶軍隊離開這裡。”
一切,終於結束了。
硝煙散去,鮮血凝固風化,雲淡風輕,滿目黃沙。
士兵們歡欣鼓舞,高唱凱歌,收拾着東西,終於可以回家了。
明日一早,將軍的軍隊就要班師回朝。
告別的日子要來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有開心,有欣慰,有苦悶,有失落,有不捨……
晚上,我正坐在帳內發呆,秦艽忽然來了,手裡捧着一個包袱。
“軍師,這是將軍要我交給你的。”秦艽一臉喜氣,放下包袱就離開了。
將軍給我的?是——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扯動上面的結,彷彿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一件赤紅的舞裙映入我的眼簾。
上面一張信紙上是將軍那熟悉的字跡:明日日旦,俟我帳前。
雖然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卻像一劑安神藥,讓人心裡無比安定。
我將舞裙和信紙一把攬進懷裡,放在胸口用力地抱住,彷彿這樣就可以讓它離自己的心臟更近些,更能體會到他的心意。
我激動得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等啊等啊,第一次感到夜是如此的漫長。此刻,你在做什麼?會不會也像我一樣激動難眠?滿天的星斗在外面,真的好想溜到你的營帳前偷偷看一眼,可又拼命忍着,我要保留那最美一刻前的神秘。
睜開眼,終於可以微微感受到一些天光了,我將被子一掀,跳下牀。
銅鏡前,我靜靜地望着自己的樣子。沙漠的風沙大,氣候又幹燥,這幾日就沒有正經休息過,氣色實在難看。
已經好久沒有化妝了,這麼想着,我在手中幻出一個紅木鎏金的妝奩。
輕理雲鬢,淡畫峨眉,新貼花鈿,胭脂染脣。
一樣樣下去,終於找到了些許女孩子的自信,感到心裡安定了不少。
晨光熹微,我輕梳青絲萬縷,每一
根都是我的心事。
若真有幸,願爲紅妝,爲英雄蘊一世淚。
帳外忽然傳來隱隱馬蹄聲和馬噴吐氣息的聲音,我知道,是他來了。
我扯過一件披風披在身上,向帳外走去。
彼時,啓明星初升,半明半暗間,我看見將軍正騎在高頭大馬上望着我,我一步步向他走去。
走近了,他伸出一隻手,我搭了上去。
“駕——!”將軍兩手緊握繮繩帶着我策馬向遠方奔去。
馬越跑越快,彷彿馬上就要飛起來,耳畔颳着疾風,像怪獸在嘶吼。可我卻一點都不怕,因爲有將軍在身後。有將軍在,我心裡很安定。
深秋的早晨,天氣分外寒冷,可背後貼着將軍滾燙的胸膛,是如此的溫暖。
“我們要去哪?”我大聲問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再多問,只要是你,去哪裡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閉上眼睛,盡情享受這一刻的放肆。噠噠的馬蹄聲讓人忘懷一切,這一刻,沒有長石道人,沒有京城,沒有瓔珞……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
真希望這一程不要停,不要停,永遠都不要停……
馬漸漸停下來了,東方已現出魚肚白。
將軍躍下馬,將我抱下去。
眼前擺着一個長案,案上擺着一張古琴。
“你什麼時候學會彈古琴了?”我驚訝地望向將軍。
“怎麼,就只許你學短笛嗎?”
“你都會彈什麼曲子?”
“我只會一個曲子。”將軍囁嚅道。
“哦,我還以爲你有多厲害呢!”我戲謔道。
將軍微笑着不反駁,只是突然解開我的披風道。
我唬得只望後退。
“嗯,你還是着紅衣好看。”將軍滿意地點點頭。
“說,你到底有什麼蓄謀?”我質問道。
“是啊,蓄謀已久了呢!”將軍坐到古琴前,開始撥弄琴絃。
“是——‘鳳求凰’?”我大驚。
“嗯。”將軍停下手指,道,“這支曲子是司馬相如爲卓文君所作,自然應該由男子來彈比較合適,你願意將那日在詔獄跳的舞爲我再跳一遍嗎?”
“那日——你都看見了?”
“是啊,這一次,你終於不必爲那腳銬所束縛了。”
將軍再次撥動琴絃,琴音如玉珠滾落瓷盤,聲聲清越,動人心絃,想不到,他已經彈得這麼好了。將軍一邊撫琴,口中道: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我被琴音感染,不由得踮起腳尖,隨着琴音翩然起舞。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
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太陽漸漸升起,金燦燦的陽光將大漠鍍上一層金色。金色的大漠上,我身着一襲紅裙,忘情舞蹈。這一次,不再有任何束縛阻礙我飛翔。秋風吹來,陽光透過飄飛的紅紗,妖嬈如同燃燒的烈焰,又像是一曲訴不盡的離殤。
跳到哀婉纏綿處,便如深秋赤色如血的楓葉,任風摧雨欺,憂傷墜落。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爲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曲盡後,只有風輕訴。
一曲舞完,形已止,心緒卻已不受形體束縛,繼續沉浸在哀婉傷感的氣氛裡。
每個女子都曾有一個夢,願傾盡整個華年爲他心愛的人跳一支舞。
“這支舞是你編的嗎?”
“從心爲之,何來‘編’?”
我們背靠着背靜靜坐在大漠之上,任憑風輕輕捲起黃沙,帶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們都知道,離別馬上就要來了,卻誰都不忍心先說出告別的話。
“長石道人出現在突伯國的軍隊裡,我懷疑他是波羅國的奸細。”將軍首先開口道,他放不下他的國家。
“等處理好長石道人的事,我就帶你遠走高飛。”他說。
我知道,這只是個無期的承諾。沒了長石還會有短石,沒了短石還會有高石、矮石……
既然無期,爲何還要許諾呢?
因爲我們都太脆弱,沒有辦法不抱希望地生活。
或許,我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尋一處僻靜的地方隱姓埋名。或者,乘一葉扁舟遨遊四海。天大地大,何處不爲家?但我們都沒有勇氣放下。
不殺長石,我心不甘;不除長石,他心難安。
我們都太過了解彼此,所以無需再多言。即使心有千言,也恐說出即淡,那麼,就什麼都不說好了。
我站起身,在沙漠上踩過一串金黃的腳窩,縱身飛上雲層。
我的腳力快,必然要先回京城,以察動態。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