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一個略帶顫抖的聲音。
我轉過身，驀然與眼前這個男子四目相對，那雙幽藍的眼睛噙滿晶瑩的淚水，彷彿藏着一整片藍色憂鬱的大海。
“紅鱗……”我一時語塞，竟然不知該說什麼好，我本來是想問一句“這些年還好嗎”，一開口竟然不自主地轉了彎：“瓔珞，她怎麼樣了，醒來了嗎？”
“你回來晚了，她現在已經不在妖界了。”紅鱗眼裡閃過一絲詫異，轉而又化作無盡的失落。
“哦，那去那裡了？”我微微轉過身，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勉強繼續着先前的話題。
“她是一個有慧根的女子，被百花仙子召上天宮做仙子了。”紅鱗輕描淡寫地道。
你不也是一個有慧根的男子嗎？爲什麼不跟瓔珞一起走呢？你們在天上做一隊神仙眷侶不是很好嗎？我很想這麼問一句，可是卻終究無法也不能問出口，一時害怕他的答案與我有關，二是害怕傷了他的心。他這樣好的一個男子，實在不該有這樣的待遇。
唉，何必這麼糾結呢？至少瓔珞當上鳳凰花仙子是一件好事，“真替她開心，她終於實現自己的夢想了，她一定會是天上最美的一個鳳凰花仙子。”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彎起嘴角。
兩人寂寂相對了片刻，都找不到合適的話說。
氣氛靜得尷尬。
“恭喜你。”他突然道。
“恭喜我什麼？”我萬分詫異。
“恭喜你重回妖界，恭喜你獲得妖王之位。”
“這本不是我所願，也不是我所求，有什麼可恭喜的呢？”
“你是爲了他纔回來的吧。”紅鱗不由得闔上眼睛。
“是啊。我是方休，方休怎麼會允許自己所追求的東西草草結局呢？”
“如果”紅鱗哽咽了一下，“如果我告訴你你們這一世的結局仍舊是悲劇，你還要選擇繼續走下去嗎？”
紅鱗有雪眼冰睛，能看穿別人的前世今生，況且他沒有信口開河的習慣，所以極有可能是真的。
“會。”我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悲喜我都不介意。”
我揚起頭，將馬上就要流出的眼淚控回去：將軍，愛上了你，也便愛上了你我之間這悲劇的結局。
“那好，我懂了。”紅鱗神態黯然，轉身緩緩離去，留給我一個失落的暗紅色背影。
對不起，又讓你空等了這麼多年。
其實，我能體會到紅鱗的感受，求之不得最痛苦，無慾無求最自由。可若真的無慾無求，日子還有什麼盼頭呢？
“大王。”一個男子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看見一隻一襲白衣，頭帶黃冠的小妖精正向我行禮。
“這怎麼使得？”我急忙將他扶起，“你是？”
“屬下飛白，是一隻葵花鳳頭鸚鵡，現爲輔政掌事，以後聽從大王差遣。”這飛白掌事長相白淨，舉止雍容，眼神裡透着一副深諳世事後的沉靜。看起來年紀並不是很大，很容易讓人誤會是新來的，但妖界的妖精一般都是看不出年齡，所以一開始我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原來是這樣，那以後就有勞飛白掌事了。”我端整起自己的儀態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請大王移步妖界之眼，妖王大會的閉幕儀式馬上要開始了。”
聽了飛白的話，我心下一陣打鼓，參加閉幕儀式也就是說馬上就要見妖君了。且不說前兩日我砸碎了畢方像，當日便是他親手將我關入冰獄的，他如果知道我偷偷跑出來會怎麼樣呢？會將我抓起來重新關進冰獄嗎？到時候，我可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師父啊師父，爲何總要陷徒兒於如此福禍難料的處境！我開始有些後悔回來了。
算了，算了，還是別想這麼多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
妖界之眼，人頭攢動。能夠參加閉幕儀式的都是有幸活下來或者看熱鬧的，因而現場氣氛極其好，大家都在等着正式接受職稱了，這可是個萬分光榮的時刻，可我心裡卻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什麼滋味。我終於能夠體會到當年師父害怕天帝抓自己的感覺了，就像有一把懸在頭頂的刀，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下來才最可怕。
在衆妖的期待中，妖君終於現身了！一千年了，妖君卻一點都沒有變，無論什麼時候他的出現都是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哪怕他什麼都不說。大概是因爲瓔珞離他而去的緣故吧，他的心情好似很低落，真的什麼都沒有說。但大家見慣了他面無表情的樣子，並未察覺到這一點，繼續歡天喜地着。但我能感受到，憑藉一個女子的直覺。我常想，妖君是整個妖界裡城府最深的妖精，他將自己包裹得太嚴實，你只能從他的身上窺測到蛛絲馬跡，卻永遠沒有辦法知道他真正在想什麼。這樣的好處就是所有妖都很敬畏他，不好的地方就是會自苦，會很孤獨。這個特質對於一個妖君來說是很合適的，但我心底一直有一個疑問，
他是在做妖君之前就是這個樣子，還是做了妖君之後才變成這個樣子，是否，他也有明媚鮮豔的少年時呢？
妖君過處，撒下了片片花瓣，大家都跳着腳去接。
當飄飛的花瓣落在我手中，我看見上面寫着四個字：百鳥之王。奇怪，既然妖君已對我任職便是已經知道我回來了，爲何沒有絲毫反應呢？難道，妖君也忘記了我這個妖?
還有一個問題，我可是砸壞了畢方的雕像，這他也不管嗎？就算他不管，黑象護法也不管嗎？難道是有妖替我背了這黑鍋？
“飛白啊，你最近有沒有聽說過畢方像被毀案的進展。”
飛白聽了一臉詫異：“沒聽說過畢方像被砸的事啊。”
不可能！如果畢方像沒被砸，師父也不可能從冰獄裡面出來。這其中一定有蹊蹺，我要去親自驗證一番！
我拋下飛白一溜煙跑到妖神谷，一到那裡我便震住了，那畢方像竟然……毫髮無損！我仔細檢查了一下，並沒有被修補過的痕跡，完全是從前的樣子，能夠做到像這個樣子的絕非普通的妖怪。
難道，是有人在幫我？會是誰呢？是紅鱗嗎？
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飛白氣喘吁吁地追來了，“大王，您怎麼不說一聲就跑了呢？等下還要進行加冕大典呢！”
“加冕大典?”我頓時一陣懵，撥浪鼓似的一陣搖頭，“這麼麻煩，我看還是算了吧，這個鳥王我還是不要當了。”
“大王，您開什麼玩笑？快跟屬下回去吧，所有妖怪都在等着您那！”飛白麪露急色。
“好好好。”我無奈地道。
飛白把我帶進鳥王的宮殿萬方宮。因爲從前我是小妖，雖然掛着一個方休鳥掌事的名分，卻是個光桿司令，沒什麼資歷，是沒有資格參與議事的，所以並未來過這裡。眼前這個萬方宮還是很別緻的，到處都是雲紋，牆壁上還畫着畢方的壁畫，畢竟師父是妖界產生的第一個妖神，這一直都是整個鳥族經常拿出去說的驕傲。
“大王，您以後就住在這裡了。”飛白道。
“這怎麼能行？我住在這裡，黑斗篷住在哪裡？”
“這萬方宮是給鳥王住的，他現在已經不是鳥王了，自然要住回自己的老巢啊。”
“可……這裡太大太華麗了，我有些不習慣。”我沒有底氣地道，“我覺着還是自己的靜影洞住着舒坦。”
“大王，自古成王敗寇，這是您應得的，有什麼不習慣呢？”飛白不由分說。把我摁在凳子上。
“來人！”飛白擺了擺手，隨即進來一羣小妖精，個個低眉垂首而立。
“大王，屬下給您初步選了幾個丫鬟，您看看是否滿意。”
我差點笑出來：“我有手有腳，要丫鬟做什麼？”
“大王，您如今已是妖王之尊，不比從前了，選幾個丫鬟就算不用撐撐排場也是好的。如今你打敗了鷹不泊，蒼鷹一族私下裡對您多有不服，您不喜歡使喚人是您的氣度，但從氣勢上不能敗下陣來。”
“好吧好吧，看在你說得有幾分道理的份上，我就留下幾個吧。”說着我隨手點了一個看起來還算順眼的小妖精，其它妖精紛紛退下去。
“你們幾個，好生伺候大王沐浴更衣。”
“是。”
什麼，沐浴還要人伺候？我雖然心裡很不習慣，但盛情難卻，在各位的丫鬟的簇擁下，我來到內殿，在那裡，早擺着一個泡滿鮮花的浴桶。
當褪去衣服進入浴桶，水汽氤氳夾雜着花瓣的甜香，讓人不禁覺得有些微醺。
丫鬟們不斷用木瓢舀起水從我的肩頭澆落，好舒服，原來，被別人伺候是這種感覺啊。
方休生來微賤，從未想過原來自己也有享受的權利。
吃慣了苦，哪怕一點點甜，也足以將自己從頭溫暖到腳。
洗過澡，丫鬟們開始爲我梳妝。
這是一個很繁複的梳妝，繁複到讓人疑心自己不是馬上要參加加冕大典而是要出嫁了，對着銅鏡，看着鏡子裡那個朱脣粉面的女子，我差點哭出來，原來自己也可以如此明豔照人。
梳過裝，丫鬟們爲我戴上極其華貴的皇冠，幫我穿上華美的金色服裝。
嗯，整體上我很滿意，就是皇冠太重了，果然鳥王不是好當的。
回到大殿的時候，衆妖已經守候在那裡了，飛白看見我急忙迎上來，將我扶到寶座上，然後在一邊站好，一板一眼地道：“新王登基，請諸位掌事叩拜。”
衆妖齊齊跪下:“參見大王。”
“快起快起，各位剛剛參加過妖王大會，都辛苦了。”坐到寶座上，我誠惶誠恐，不由得擦了一把汗。
“慢着——大膽蒼鷹掌事，見到大王爲何不跪？”飛白道。
放眼大殿，果然獨鷹不泊未跪，這是要給我一個下馬威啊。
“哈哈哈哈哈……”鷹不泊仰天大笑，“這個毛頭，身份不明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憑什麼認她做我的妖王？”
“蒼鷹掌聲，勝者爲王，天經地義，你有何不服？”飛白道。
“我不服，當然不服，那日我已與黑斗篷大戰了三百回合，早已精疲力竭，這個小妖突然出現才撿了個漏子，有本事，再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場！”
我聽了心裡頓時火大，當時，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他早就重新輪迴了，哪裡還有力氣跟我在這裡叫囂，我扶座欲起，卻見飛白向我使了個眼色，小聲道：“今日是登基大典，不宜動粗。”
好吧，看在飛白的面子上，我就再忍你一忍。
“蒼鷹掌事，休要在這裡胡攪蠻纏，當日一戰，誰勝誰負，大家心裡看得分明，若是真的不服來年再來挑戰也不遲。”
“我不服！各位掌事……”鷹不泊突然看向大家，“我們鳥族繁衍這麼多年來，哪一次是女子做妖王？你們就甘心被一個女子統治嗎？現在還好，萬一某一天她有了男寵，豈不將妖王之位拱手於人？”
衆妖聽了，收到了極大的煽動，開始猶疑不定起來。
——是啊，女子怎麼可以當妖王呢？
——她要是當了妖王，日後肯定多爲女子說話，我們還有什麼地位呢？
——自古紅顏多禍水，蒼鷹掌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豈有此理！”我不由得拍案而起，“女子怎麼了？西王母還是女子呢！大地之母女媧還是女子呢，你以爲這個妖王我喜歡當啊！妖王大會上，你們親愛的黑斗篷大王都快要被這個鷹不泊打死了，你們誰肯站出來呢？黑斗篷當了這麼多年妖王，恐怕今日站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接受過他的恩典吧！怎麼，怎麼不說話了？今日這個妖王是當定了，你們誰不服，就來找我單挑！不過這可是要賭注的，誰要是輸了即刻滾出妖界，再不得踏入這裡半步！”
衆妖聽了紛紛蔫了下來，就連鷹不泊都偃旗息鼓了，那日妖王大會上他不是沒領教過我的厲害。反正要是輸了我是不會在乎的，他們卻很在乎，沒有妖願意放棄妖界安逸的生活，到人間去被道士追着到處跑。
“說得好！”殿外忽然傳來一個蒼老而又高亢的聲音，衆妖紛紛向殿外望去。
在衆人的目光追隨下，一個儒雅矍鑠的老妖怪向我走來，看見是黑斗篷，我急忙走下臺階前去迎接：“前輩，您怎麼來了，身體恢復得如何了？”
“身體上的傷容易恢復，心裡的傷卻難以癒合啊。”黑斗篷話裡有話，鷹不泊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前輩，我覺得這個妖王還是您來做比較好，方休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妖，不堪擔此大任。”我萬分誠懇地道。
“方休姑娘所言差矣，當日在擂臺上，我便看出你是身負神力之妖，三招兩式已見真意，必是得到高人指點，是得道的上妖。我已經老了，妖王之位非你莫屬。”
“前輩謬讚了。”
“小民黑斗篷叩見方休大王。”黑斗篷突然跪倒在大殿之上，手中托起一個鎏金朱木盒子，“請方休大王接受妖王璽。”
“請方休大王接受妖王璽。”衆妖紛紛跪下來，齊聲道。
鷹不泊見大勢已去，衆口難悖，冷哼了一聲，也跪了下來。
我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塵埃落定了。
內殿裡，我邀黑斗篷喝茶。
“黑斗篷前輩，今日真的要謝謝你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收場。”
“不必謝我，那日你在擂臺上救了我，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這次頂多算是扯平了。”
“前輩，方休初登大位，很多事情確實掌控不來，不如您回來幫我吧。”
“拄着柺杖永遠都學不會走路，多摔幾次便好了。我剛剛做上妖王的時候，做的還不如你好呢，我老了，現在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黑斗篷意味深長地道，“飛白會是個好幫手，凡事先問一下他的主意，總不會出大錯。”
“那……如果我有解不開的難題，可以去打擾您嗎？”
“好啊，這是好事，老夫求之不得。”
黑斗篷走後，我叫來了飛白：“飛白掌事，今日在大殿上多虧你爲我撐場，不然我肯定不知會出多少紕漏。”我不無感激地道。
“大王言重了。”飛白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今日大王在大殿之上，慷慨激昂，義正詞嚴，針針見血，說得衆掌事自慚形穢，俯首帖耳，立刻失去了原本的氣勢，這倒是屬下沒想到的。可見大王自帶威嚴，假以時日，必能成爲衆人仰慕的大王。”
“這就是你的擡舉了，其實，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妖怪，要不是被逼到這份上，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今日我找你來其實是有一件事想拜託於你，希望你隱秘行動，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大王請講，屬下在所不辭。”
“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我擺了擺手，飛白會意，走上前來，我對着他的耳朵一陣窸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