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憑蒼朮和仁杞一直毫無怨言的吃着羽涅做的飯這一點, 蓯蓉都基本確定了他們確實對羽涅沒什麼壞心眼,畢竟若不是誠心相待,誰會爲了一點私利去天天忍受這樣的飯菜。
經歷了上一次的溫泉事件, 蒼朮制定了嚴格的沐浴時間, 嚴禁羽涅在亥時出入小澡堂, 違令者滾出憑瀾水榭。面對如此嚴重的後果, 羽涅雖然頑皮, 但也不敢亂來。
當然,“小澡堂”是羽涅自己給那個溫泉池起的名字。她不但熱衷於安排憑瀾水榭的大小事,還熱衷於給這裡的每樣東西起名字, 就連人都不放過。
蒼朮因爲面色溫白如玉,便叫玉面白狐, 仁杞因爲桀驁暴躁, 便叫驁烈青狼。更奇妙的是, 這二人居然沒有反感羽涅爲自己起的綽號。
於是這一日,羽涅就在亥時, 趁蒼朮去小澡堂沐浴之時偷偷摸摸地摸進蒼朮的臥房內去,想要找找有沒有“神藥”。
這憑瀾水榭裡,除了蒼朮的房間她沒有去過,其它的地方早就被她角角落落的翻了幾回了,壓根就沒有“神藥”的影子。
蒼朮的房間最是神秘, 誰都不許進, 就算是與他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仁杞, 進去之前也得先徵得蒼朮同意。那麼“神藥”當然是只可能在他的房間裡了。
羽涅趁着雲厚遮了月, 四下張望了片刻, 悄悄推開了蒼朮的房門。不知是因爲羽涅動作過於小心,還是因爲這房門維護得嶄新如初, 推門之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進得屋內,羽涅又小心翼翼的將房門關上,貓着腰左顧右盼了一陣子,確定屋內無人,才放心的站直了身,心道:“不就是間普通的房間,神神秘秘的不許進,我這不還是進來了嗎?”
她也不敢點燈,只得摸着黑尋找。
房間內收拾的整齊乾淨,傢俱陳設極少。所有東西都是歸類放好的,右手邊有一排從地板接到天花的書櫃,上面滿滿當當的放着各種各樣的書。
放眼望去,都是羽涅不認識的奇怪文字,只有個別幾本是漢子的。羽涅挑了一本看不懂的拿在手上翻了翻,書中有圖,像是某種功法的詳解,下面有字註解,但羽涅不識得,只好聳了聳肩將書又放了回去。
這裡的書都是緊緊挨着放的,沒有多餘的空隙,不像是能藏東西的地方。羽涅又摸到蒼朮牀前的矮櫃處,挨個打開抽屜翻看。都是一些備用的蠟燭,燈芯,燈油之類的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其中還有一根紅線,這個紅線看上去普通通,像是辮繩結用了剩下的一截,毫不起眼,羽涅只看了一眼,便把抽屜合上了。
矮櫃裡也沒有,那會在哪?
羽涅斜眼看了看左手邊的臥榻,嘴角一勾,爬上了蒼朮的臥榻就是一通亂摸。枕頭底下沒有,被褥底下也沒有,她乾脆翻開被褥仔仔細細得查看了榻板一翻,東敲敲西敲敲,也沒有發現能夠打開的暗門機關什麼的。
於是她嘆了口氣,把被褥認認真真地恢復成之前的模樣。
正在這時,門口忽然隔門響起了仁杞的聲音:“臭狐狸?你不是去小澡堂洗澡了嗎?”
羽涅嚇得趕緊捂住嘴巴往後倒退三步,心中還竊喜:“這隻狗崽子竟然還用我起的名字用的蠻順口。”誰知一不小心碰到了身後的矮櫃,發出了“哐當”一聲。
聲音雖然不大,但只要是耳力正常的人都能聽到。
隨即仁杞又道:“你果真在裡面?怎麼不說話,還烏漆嘛黑的不開燈,正好有事找你,我進來了啊。”說着便推門而入。
羽涅趕緊慌忙地四處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可蒼朮的房間卻沒有什麼可以躲的地方。“藏在臥榻上?不行不行,我那麼大個人,被子隆起仁杞也不是瞎子,不會看不見。”
眼看仁杞就要進來了,羽涅絕望的往身後的牆壁上一靠,心想:“完了完了,被發現了,要被趕出憑瀾水榭了。”
豈料右腳像是踩到了一塊鬆動的地磚,地磚忽然一凹,羽涅身後的牆面竟然翻轉了過來。她背後一空,心頭唰的一涼,向後倒了下去,骨碌碌翻了幾個跟頭才停下來。
“好痛,什麼情況?”她皺眉揉肩慢慢站起身來,擡眼一看,那面牆竟然又自動合上了。羽涅心道:“完了。”趕緊衝到那面牆前用手一陣拍打,而牆面卻巋然不動。
“冷靜,冷靜。”羽涅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仔細觀察着這面牆的邊邊角角,“一定有什麼機關的,一定可以出去的。”
看着看着,餘光所及之處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她,她一扭頭,見右手邊的櫃子上陳列着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罐子,像是裝藥的。
羽涅雙手一合,心道:“皇天不負有心人,這都能讓我瞎貓碰死耗子碰上了?”於是也不管那面牆了,搓着雙手笑眯眯地來到藥櫃之前。
挨個仔細查看,仔細翻找了一番,找着找着才感覺到這裡寒氣逼人,鼻子一涼,打了個噴嚏。她一邊對雙手呵着氣,一邊看了看周圍。
只見這間暗室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池子,池子上空冒着白霧。好生奇怪,走到池子邊看了看,池水清澈。伸手一摸,冰涼刺骨。
奇也怪哉,“這麼冰冷至極的水,爲何不結冰?他在這種地方弄個冰冷冷地池子幹嘛?”
不管它,繼續找藥。
可是仔細想來,羽涅也只不過是聽說過妖怪有這種“神藥”,自己也不曾親眼見過。若是真有,就算放在她面前她也不見得認得出來。總不見得藥瓶子上會寫着什麼“包治百病”或者“長生續命”之類的字樣吧。
想到這裡,羽涅又些灰心了,看着這滿櫃子的藥瓶子,竟不知所措。但灰心喪氣絕不是羽涅的作風。
她眼珠子一轉,將這些丹藥瓶挨個打開,一樣取了兩顆,裝進自己的荷包裡。心道:“我不知道什麼藥是什麼效,可是醫館的人總該知道吧,全都拿點,待明日出門買菜時去醫館請郎中看看。”
藥裝到一半,忽聞那牆面有動靜。羽涅心道:“不好,定是蒼朮回來了。在這暗室之之中,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於是又開始四處張望尋找藏身之處。這間暗室比前面的臥房更加空蕩,除了這個藥櫃子和那個冰冷的池子,再沒有第三樣東西了。
羽涅情急之下,看了一眼那個池子,倒吸一口涼氣,鼻子一捏,撲通跳了進去。
一入池,羽涅就覺渾身一陣刺痛襲來,如千萬根針刺入骨髓之痛,包裹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無處可逃。她只能堅持住,不能出去,若是被發現,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緊緊貼在池壁上,擡頭看着池面,每過一秒都讓她感到更加痛苦。她不知道上面發生了什麼,只能儘量多待一會兒,但身體卻止不住劇烈地顫抖。
才過了片刻,她的全身就已經逐漸麻木僵硬了,連動一下手指都困難。
蒼朮進得暗室,斜眼看了看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藥櫃子,又看了看正在斷斷續續冒出氣泡的寒池。不消多想,羽涅那丫頭一定在裡面。於是眉一挑,看了那池子片刻,懶得管,轉身欲走。
可剛走到牆面前,又頓住了腳步,眉頭微蹙,即刻又迴轉身子加快步伐,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池前,伸手入池一把就抓住了羽涅的手。
就在快到極限之時,羽涅已經昏昏沉沉,失去知覺。忽然見一隻手伸進了池內將自己的右手抓住,猛地向上一拉。“嘩啦”一聲,羽涅被從寒池中提了上來,被放在地上。她便不自覺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羽涅下意識地擡眼看了蒼朮一眼,一邊止不住的哆嗦,一邊心道:“完了,這回真的完了,要被趕出去了。”
蒼朮站在羽涅面前,垂眼俯視,道:“我記得我說過,擅闖我房間者即刻滾出憑瀾水榭,忘了?”
羽涅哆哆嗦嗦剛想辯解,偏不巧,忽然心口一陣悶痛,隨之而來的是呼吸困難,臉色發烏,怕是在寒池裡凍得久了,心症又犯。劇痛加寒冷,此般犯病,痛苦簡直令她難以承受。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羽涅腦子裡不斷的重複着這一句話,拼命捂着胸口,想要向蒼朮求救,卻說不出話來。躺在地上渾身顫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臉色卻越來越差。
蒼朮見狀,愕然,隨即迅速俯身蹲下從懷裡掏出轉還丹來,捧着她的臉讓她服下。然後抱起她箭步走到牆前,踩了一下某處的一塊暗磚,待牆面一動立刻飛身踏出。出了臥房,直奔小澡堂而去。
羽涅又冷又痛,不自覺地緊緊依偎在蒼朮懷中,用手使勁按壓着自己的心口處,意識恍惚,嘴裡不停地喃喃道:“我不想離開這裡,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蒼朮眉頭緊鎖,不言不語,腳下騰空,駕着一團狐火迅速飛到小澡堂邊。隨後一腳跨入池中,抱着她一同將身體沒入溫泉水中。
二人白色的衣袍在水中如同輕紗凌空般舞動,銀髮與烏髮在水中交纏,飄飄渺渺,纏綿不可分。
泉水浸沒周身,須臾,漸漸驅散了羽涅的寒意。她閉起雙目,鎮靜了許多,身體也不顫了。但心口之痛還未止,仍然用雙手緊緊捂住,靠在蒼朮胸膛前喘息着。
蒼朮就這樣一直靜靜的在水中抱着羽涅,目不轉睛的看着她的臉,眉頭緊鎖,一語不發。
此刻月色正濃,無風,靜謐,偶有蟲鳴。
良久,羽涅心痛氣短才漸漸好轉。她緩緩鬆開了捂在胸前的雙手,慢慢睜眼,眼前剛好是蒼朮白皙細膩的頸部,沾着一些晶瑩的水珠和幾絲銀髮,喉結動了一下。
隨即耳畔傳來蒼朮低沉帶有磁性的聲音:“好些了?”
聞言,羽涅擡頭望去,蒼朮那張輪廓分明,俊朗至令人不忍逼視的臉進入了羽涅的視野。他微微頷首,眼眸低垂,毫不閃躲的注視着羽涅的雙眼,眉宇之間溢出前所未有的溫潤柔和,神情裡卻是雜糅着不安與自責。
住進憑瀾水榭已經一晃半年有餘,羽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蒼朮。他的溫和卻像是最有力的一擊,直擊羽涅心頭最柔軟的部位。
羽涅心猛然跳了一下,與此同時,耳畔傳來一聲清脆的“叮叮”之聲。
她道:“你聽到沒有?”
蒼朮忽然繃緊神經,道:“什麼?”
羽涅又仔細聽了一下,又有“叮叮”兩聲入耳,她道:“好像是……鈴聲。”
聞言,蒼朮微微一怔,道:“你能聽到?”
羽涅茫然:“嗯,能啊,你也聽見了對不對?”
蒼朮沉默了片刻,一抹粉紅爬上了他的耳廓。
不等答,羽涅又道:“是什麼?”
蒼朮頷首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位置,道:“是我戴的銀鈴。”
羽涅順勢看了看他胸前正中,那個被衣物遮蔽住的小小的突起,微微一笑,道:“你今日才戴了它?不然怎麼平時未曾聽過它響?”
蒼朮耳廓的那一抹粉紅逐漸爬上雙頰。他放開羽涅,站起身來,道:“只有特定的情況才能聽到它響。時候不早了,早些回房休息。”說罷便一腳跨出了小澡堂。
羽涅趕緊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袖口,脫口而出道:“玉郎。”
蒼朮聞言,愕然,轉身看她,臉上帶着疑惑之色。羽涅與他四目相視,目光閃爍,道:“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我……能不能喚你作玉郎?”
二人兩兩相對,蒼朮目光中似有脈脈情愫暗流涌動,而羽涅在等待他的迴應。須臾,蒼朮答非所問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姑娘?”
羽涅:“你怎麼知道?”
蒼朮嘴角一揚,道:“你讀過書。”隨後不經意瞥了一眼羽涅抓住他袖口的那隻右手,看到她手腕上的硃紅一點,“而且,你手上有守宮砂。”
隨即羽涅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將手放開,拉了拉袖口,遮住那硃紅一點,道:“嗯,小時候家裡請的先生教我讀過一些。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家早就沒了……”說着說着,羽涅鼻子一酸,沒有再繼續講下去,擡手揉了揉鼻尖。
她站在水中,被泉水沒過腰線,頭髮上不時有水滴滴落,頷首望着池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蒼朮在圍着池子的青石上坐了下來,身上溼噠噠的滴着水。他道:“都讀過些什麼書?說與我聽聽。”
羽涅擡眼看着蒼朮道:“一些詩詞罷了,《蘭頌歌》《慶元詞集》之類的。”
蒼朮拍拍身旁的一塊青石,示意羽涅也坐下,隨後道:“女兒家讀些詩詞歌賦是好的。”
羽涅向前挪了兩步,在蒼朮身旁坐下,將雙腿轉出池外,稍稍側臉看着他道:“你怎麼不問我家裡出了什麼事?”
蒼朮道:“你若想說自然會說。”他的側臉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奪目。
羽涅只覺得今日的蒼朮,方方面面都與往日不同,是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嶄新的蒼朮。溫柔,體貼,善解人意,這些詞用在他身上一點也不爲過。
她擡頭看了看天上那輪明月,嘆道:“大概是我自己無法面對家破人亡的事實,所以刻意逃避了這麼多年,不曾與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