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十月初一,高句麗使節進龍城前一日。
經過昨日兩個護衛對高濟表妹的一番盤查之後,城東打鐵鋪子的街坊四鄰都知道了她臉上的?疤。有幾個好事之人本想以此事調笑高濟一番,卻發現他那一向不怎麼出門的表妹竟揹着包袱出門來了。
突然見到幾個陌生人出現,她立馬低頭撫了一下自己的臉,確定臉上的面紗好好掛着才安心,只低聲對高濟說道:“表哥,我走了!”
她說了這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高濟一人看着她遠去的身影兀自出神。
衆人見他一臉沮喪,對他一陣安慰。
“別看了!你看了她也不會回來!”
“聽說你那表妹長得奇醜無比,走了便走了,你也無須傷心。”
“改日我給你介紹一個長相清秀些的姑娘,包你喜歡。”
……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高濟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句話也不說,只放下手中的鐵錘,一個人落寞地進了屋,望着整間屋子直嘆氣。
她走了便不會再是自己的表妹,只等與世子會合,她便又是高高在上的娜仁公主。
再過一日,十月初二,高句麗世子王琰率使節進龍城,王妹娜仁公主隨行。
王琰同使節進城之後便立即去王府向燕王慕容皝進貢方物。衆使節齊向燕王俯身行禮,並呈上隨行帶來的高句麗王王釗言辭卑恭的國書。
“參見燕王!”
燕王只虛擡了擡手,笑道:“免禮!”
衆人只又齊聲說道:“謝燕王!”
燕王掃視了慕容恪一眼,只笑着王琰問道:“如今並非原先約定的朝拜日期,不知高句麗王爲何竟提前派了使節前來?”
王琰拱手道:“前些日子慕容部和我高句麗邊境處有些衝突,父王爲免造成誤會,特派我提前來龍城朝拜燕王,以表忠誠。”
燕王只一臉驚訝問道:“邊境處有些衝突?”
王琰就等着燕王問起此事。忙拱手說道:“我高句麗臣民因一件小事對慕容部度遼將軍有些誤會,一時羣情激憤,是以才和慕容部邊境有了些衝突。好在如今都已圓滿解決,並不曾影響兩部和平。父王擔心燕王誤會,這才讓我提前來朝拜燕王。”
燕王只看嚮慕容評,正色問道:“九弟,兩部邊境生了衝突如此嚴重,本王怎麼從不曾聽說此事?”
慕容評出列。拱手笑答道:“臣弟前些天曾提過此事,三哥當時只笑了笑,說是兩部深交已久,不過一時齟齬,無須擔心。”
燕王一拍腦袋,笑道:“想起來了!本王果真是年紀大了記性差,竟將此事忘了。”
他說了這話便又衝王琰笑了笑,“不過一些小衝突。本王忘了正說明本王心中並未介意。如今既已解決,那就更無須再提。本王知你們忠誠,等你回去只管將本王的話轉告給你父王知道,讓他安心。”
王琰還等着燕王當衆再問問,自己也好順勢將妹妹推出來,卻沒想到他直接揭過此事不提。王琰只勉強笑了笑,拱手答應,硬着頭皮說道:“此番前來。父王除了讓我帶上進貢的方物朝拜燕王,還交代了另一件事讓我必須辦妥,還請燕王成全!”
燕王只笑着說道:“世子但說無妨!”
王琰斜眼看了身後的娜仁一眼,笑道:“舍妹娜仁如今正是適婚之齡,她聽說慕容部的男兒大多英雄豪傑,一直想來龍城看看。此次父王讓她隨行,便是想求燕王替她指婚。”
燕王豪邁一笑,“若能兩部聯姻、共享太平,那自然是美事一樁!”
他說了這話看着王琰身後蒙着面紗的姑娘,笑着說道:“世子既說公主仰慕英雄豪傑,不知公主心中可有想嫁之人!”
娜仁再次行禮,只低頭說道:“一切但憑燕王做主!”
燕王一陣深思過後有些爲難,直說道:“娜仁公主身份貴重,自然是要嫁給我慕容家的男兒纔不算委屈。本王子侄衆多,倒不知誰和公主最爲相配。”
燕王看了慕容評一眼,慕容評心領神會,正要出列,卻被世子慕容儁搶了先。
“父王,兒子心中倒有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燕王壓住心裡的不滿,只得笑着說道:“儁兒你且說來聽聽!爲父看看是否真如你所說,是個最合適的人選。”
慕容儁拱手,笑道:“兒子以爲若讓娜仁公主嫁給四弟,那再合適不過!”
燕王內心鬆了一口氣,大笑一聲,直問道:“儁兒你且向爲父解清楚,爲何恪兒最爲合適?”
慕容儁直說道:“兩年前,高句麗王帶了十二名女子來龍城,父王當時將其中一名女子崔氏指給了四弟。崔氏上上個月剛歿了,四弟只怕如今還傷痛未平,兒子便想,公主若能取代崔氏的位置嫁給四弟自是再合適不過。”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簡直形同狠狠扇了娜仁一巴掌。兩年前那些女子只是高句麗王進獻的姬妾。說白了確是像玩物一般。如今娜仁堂堂公主被他拿來和崔氏比較,還直說是讓她取代崔氏的位置,直讓娜仁聽了覺得一陣屈辱。
慕容霸立即出列,辯駁道:“兒子以爲二哥所言不妥。四哥已娶有正妻,娜仁公主若嫁過去,便只能爲妾,如此只怕委屈了公主。”
娜仁聽了這話心裡更覺得難受,這兩兄弟一個拿自己和姬妾相提並論,一個說自己只能爲妾,若是燕王問起,自己還說願意嫁給慕容恪,只形同與將自己的臉送出去給別人打一般。
她看了看慕容恪,心中的愛慕終究敵過屈辱,直讓她低頭咬咬牙,將心裡陣陣涌起的屈辱壓了下去。
燕王一番思索之後,看了座下一干人等。又問道:“你們以爲如何?”
燕王一番示意之下,慕容評出列。
“臣弟覺得世子所言有理!”
諸位大臣自知慕容評深懂燕王心思,如今連他都這麼說,燕王心裡自然也這麼想。衆人摸清了燕王的心思,接着便是一陣附和,直將慕容恪和娜仁誇得像是天造地設一般。
燕王轉頭看向娜仁,“公主意下如何?”
娜仁低頭說道:“娜仁來龍城之前,父王曾經交代過,崔家姐姐已經歿了,我若能替代崔家姐姐嫁給度遼將軍,無論身份高低,只要能讓將軍免於傷心,又能維持兩部和平,那便是功德一件。娜仁若既能謹遵父命,又能得燕王做主,那便是最好不過。”
燕王只看了慕容恪一眼,慕容恪立即出列,拱手行禮,只說道:“父王,崔氏歿了還不足三個月,留下幼子尚不足週歲,兒子若此時再娶,實在於理不合,還望父王替公主另擇他人。”
大殿之上,衆人聽了這話心裡一陣嘀咕,甚至有些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燕王原以爲慕容恪出列是想主動求娶公主,不曾想他竟是要推諉,心裡不禁有些不滿。他壓住火氣輕咳一聲,衆人立刻安靜。
慕容恪只當沒意識到他的怒意,接着說道:“兒子不能娶公主卻還有第二個原因。兒子正妻宇文氏產女尚不足兩月,她不止要費心照顧幼女,還要出力照顧先妻留下的嫡長子和崔氏留下的幼子。宇文氏賢良淑德、勞心勞力,兒子定不能辜負了她。”
娜仁低頭聽了這話,難以切齒的屈辱直化成陣陣怒意,她只得暗自用拇指指甲狠狠掐着食指,才得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怒氣。
王琰見他一再推諉,早就覺得顏面無存,如今聽他當面誇宇文櫻來拒絕自己的王妹更覺得怒意難平。
他向燕王拱手行禮之後便直說道:“既然度遼將軍主動提起尊夫人,我倒有些話不吐不快。我先前曾聽人說,崔氏並非暴斃,乃是將軍夫人親手所殺,不知將軍作何解釋?”
慕容恪只一臉淡然說道:“世子既然說是聽說,那便是沒有證據,口說無憑,我又何須解釋?”
燕王心知如今娜仁公主堂而皇之出現在衆人面前,慕容恪自然找不出她潛藏在龍城的證據,若糾纏此事定於慕容部不利,他正皺眉深思,慕容評又站了出來。
“既是以訛傳訛、無稽之談,咱們也不必再說,還是想想爲公主指婚之事爲好。”
王琰一看慕容評站了出來,便知燕王心虛,不禁嘴角微揚,直說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況且這話我是聽崔氏貼身侍婢香兒所說,何來作假?”
慕容恪只反問道:“近五個月前,香兒就已被趕出將軍府。崔氏卻是一個半月前歿了,倒不知香兒如何能確定崔氏乃是被宇文氏所殺?”
他問了這句之後眉頭緊鎖,接連質問道:“香兒在龍城,世子卻遠在丸都,卻不知世子如何能聽到香兒說起此事?莫非世子竟和香兒私下通消息不成?不知香兒當初是我將軍府侍婢之時,世子是否也與她這般傳遞消息?”
慕容恪接連三個提問直讓衆人明白,高句麗竟在送來龍城的人中夾了眼線。兩年前得燕王賞賜姬妾的人如今也都在場,聽了這番話。看向王琰的目光越發不善,只一邊暗自揣度,自己一舉一動若真在他們掌握之中,可有什麼把柄我在了他們手裡。
燕王眼看大殿上氣氛突變,再看慕容恪氣定神閒,突然明白他必胸有成竹纔敢當衆提起此事,便也不再阻攔,只看他打算如何應對。
情況暫時與己不利。王琰卻也不急,只反問道:“度遼將軍也說香兒早在五個月前就離開了將軍府,你如何得知香兒一直在龍城?”
慕容恪臉色一變,直問道:“聽你這意思,香兒莫非已離開龍城,回了丸都?”
王琰心中得意,接連點頭,“香兒確實在上個月回了丸都!正因爲有她告知詳情,父王才得知自己進獻的姬妾竟無辜枉死,我高句麗臣民因此事民怨沸騰,兩部邊境的衝突也由此而來。”
慕容恪深思片刻,又問道:“世子還未回答我剛纔的問題,香兒離開將軍府之時崔氏還好生生活着,香兒如何能確定崔氏乃是被宇文氏所殺?”
王琰一聽慕容恪又問起此事,只當他心中慌神,一時沒想到應對之法。纔不得已拿出剛纔的問題再反攻自己。他只按照先前與娜仁商量的說道:“此事將軍府下人人人皆知,你雖極力遮掩不讓府中下人往外散佈消息,卻忘了香兒在離開將軍府之前與西院那些侍婢交情深厚,她能知道,自然是聽西院那些丫頭所說。”
慕容恪抿脣深呼吸了一口氣,沉?半晌才問道:“此事關乎內子名聲,敢問世子,香兒如今在何處?世子既然如此篤定,還請讓香兒到這大殿之上與我對質一番,我倒要看看她是聽了我府上哪個侍婢亂嚼舌根。”
王琰見慕容恪底氣不足,更加覺得自己佔上風,只長嘆一口氣,直說道:“正如我先前所說,香兒這一番話傳出來之後在丸都引起軒然大波,兩部邊境也不得安寧。父王爲保兩部和平,當衆將香兒斬殺。”
慕容恪聽了這話直皺眉,殿上衆人頓時又議論紛紛,直到燕王又輕咳一聲,才又安靜了下來。
慕容恪還是一臉疑惑,再次問道:“這分明是你們趁機發難的好機會,你們竟直接將她斬殺,白白浪費了大好時機?”
王琰忙又向燕王拱手行禮,一臉誠懇,“父王如此既爲表對燕王的忠誠。也爲了表示對兩部結盟的決心。那丫頭既然從將軍府被趕了出去,想必犯了什麼過失得罪了將軍或是將軍夫人,被斬殺了也算罪有應得。”
娜仁身爲女子一直不方便插嘴,只能??聽着,如今聽到這番話,雖知道不過是爲了矇騙他們隨意捏造的藉口,心裡還是覺得一陣惱怒。如今既然“香兒”已死,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娜仁只期待燕王出來打個圓場,再說回給自己賜婚之事。她偷偷擡眼望了座上的燕王一眼,偏偏見到他只是一副看好戲的心態,更覺得煩懣不已。
娜仁再看慕容恪一臉坦然,剩下那些人也都不說話,她恍然明白,如今大殿上除了慕容恪和兄長王琰交鋒,剩下那些人只偶爾插科打諢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竟像足了是在看戲一般。
她心頭突然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只她剛欲眼神示意兄長王琰快些回到正題之時,慕容恪厲聲說道:“世子說了半天,到最後卻是死無對證,一句香兒罪有應得便想收回潑在內子身上的髒水,卻也不問問我是否同意。”
此時不僅娜仁覺得不妥,連王琰也覺得不妙,他眯着眼,直問道:“不知度遼將軍想怎樣?”
慕容恪一臉平靜,直說道:“內子無緣無故遭人冤枉,何其無辜!只求世子當面向她致歉,還她清白和公道!”
娜仁忍住胸中怒氣,帶着哭腔說道:“香兒已死,我們雖無人能證明崔氏確實是將軍夫人所殺,還請將軍別忘了,你也無法證明尊夫人的清白。這一切本是由我而起。將軍若不願娶我,娜仁絕不勉強,如今雙方各自攀咬實在非我所願。我高句麗爲了兩部和平才殺了香兒以示誠意,還請將軍不要欺人太甚!”
慕容恪暗自冷笑,涼涼地說道:“等你們見過一個人之後再看我是不是欺人太甚。”
慕容恪一臉恭敬向眼望行禮,正色說道:“父王,兒子請求傳召一關鍵人物上殿!”
燕王連忙虛擡了擡手,“傳!”
娜仁腦中一片混亂,雖知其中定有貓膩,卻怎麼都猜不透慕容恪到底要傳喚何人。
很快大殿之上出現了一名女子,她微低着頭,卻是和娜仁一樣蒙着面紗。
她走上前,徑直跪下,“奴婢叩見燕王!”
燕王也不知慕容恪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問道:“你有何話要說?”
那女子俯身叩首,平靜地說道:“奴婢想說。將軍夫人冤枉!”
燕王只又問道:“你是何人?老四媳婦有何冤枉?”
那女子也沒擡頭,接着俯身答道:“奴婢原是將軍府侍婢,名喚香兒!”
娜仁聽了這話直急得脫口而出,尖聲叫道:“絕無可能!她定不是香兒!”
她這一聲喊直讓衆人覺得奇怪得很,她倒也反應快,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緒,將聲音壓低,堅定地說道:“我親眼看見父王下令斬殺了香兒。她絕不可能還活着。”
慕容恪朝那地上跪着的女子說道:“如今既然娜仁公主不信,你摘了面紗給她看看就是!”
他說了這話又擡頭望了座上的燕王一眼。
燕王領會,擡手直說道:“摘下面紗給大家看看,本王準你起身回話。”
那女子起身,轉身面向娜仁公主,緩緩擡起右手,揭下面紗。
娜仁見到那張臉,驚駭得直撫上自己的臉,險些沒站穩。
“她定不是香兒,她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