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上空轉悠一番,從天空中降下來,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整個城市看起來依舊充滿了活力,他在樓頂又坐了一會兒,方纔回房睡覺。
前一天已經把別人家裡的工作做完,接下來無非就是打掃下工場,收拾各種各樣的工具,他們的小工場也是臨時租的房子,由於正規的手續根本沒有辦下來,家裝公司也就沒有正式開門。
黎漩和陳素素都過來幫忙打掃,但阿虎並沒有出現,藍梓本來有些擔心,怕他會不會自己去找那什麼火牛哥算賬結果被打之類的,黎坤倒並不在意:“沒事的,你看他衝動,但怎麼說也出來混這麼久了,又不是什麼時候都一帆風順,怎麼可能去做那種傻事……”
對於在身邊混的小弟,黎坤果然是很瞭解,過了一天,阿虎就再次出現在了衆人面前,當然,第一份工做完,要接到第二份卻並不簡單,沒有辦手續,也不可能出去攬生意,接下來的幾天裡放了假,大家一塊兒走走逛逛,對於香港趕到陌生的主要也就是藍梓跟黎漩,這幾天坐着阿虎的小車,轉悠了不少的地方。
偶爾阿虎有事,黎漩也就拉着藍梓在旺角附近走走逛逛,少女的打算是無論黎坤他們做什麼事情,儘量別讓藍梓這個外人牽扯進來就好,當然,藍梓其實也明白,黎坤最近根本也沒打算幹什麼。
不過,到了六月十號那天,反倒是他們先遇上了麻煩。
這一天下了會兒雨,炎夏的氣溫稍微降了一些,街道上仍舊是人潮涌動、熙熙攘攘,由於黎坤今天打算跟一些老朋友聚會,敘舊順便也拉點生意,陳素素和阿虎也跟過去了,黎漩與藍梓到上午十點多才起牀出門,隨便逛到一個快餐店吃飯,由於下了雨,店鋪裡也滿是水漬,他們一路上去二樓找空座位,二樓上人不多,但是才一上去,藍梓和黎漩就有些猶豫了起來。
那快餐店二樓的一側,有十多個穿西裝的男人或站或坐,看起來卻都是圍繞着中間一張桌邊正在低頭喝粥的老人,那老人六十歲左右,頭白了一半,梳得很整齊,身材高大,精神矍鑠。這老人藍梓和黎漩都見到過,一時半會也忘不了,正是前些天在酒吧看見的那“寶叔”。
黎漩是先見到的,藍梓這人就遲鈍一點,看見上面很空曠就直接往裡走——如果他也一開始就看見了,兩人調頭就走,或許事情還好一點,他既然進去了,黎漩想了想便也跟過去,待到藍梓也認出了那老人,兩人就都已經在桌前坐下,侍應生過來,他們也只好吶吶地點了兩份快餐,不好再離開。
“是那天的什麼寶叔。”藍梓低着頭,輕聲跟對面的黎漩說道。
“我也認出來了……”黎漩將臉偏向牆壁,小聲說,“要不我們走吧。”
“應該沒事吧,我們認得他,他不一定認得我們啊……”他想了想,“何況他如果真的要幹什麼,我們走也會被攔下來的……”
藍梓以前畢竟是沒見過多少事情的守法少年,雖然經歷過那件現實的事故,但也因爲太現實,一方面很難聯繫到實際生活上,另一方面,藍梓的內心雖然也知道這些人多半很兇惡,但其實卻並沒有將他們真正當成一回事。因爲對於黑社會的重視往往來自於恐懼感,他心中並不怕,雖然知道對於黎坤來說事情恐怕很棘手,但在他自己,到底棘手到什麼程度,卻沒什麼概念可言,他每天飛在天上,這些人再兇,看起來也是普通人。這樣對黎漩說完,兩人等着快餐,那寶叔喝着粥,卻是朝這邊看了幾眼,隨後,又有人指指點點地在他耳邊說了些東西。
待到各自的快餐被送過來,那寶叔也吃完了東西,將碗放在桌子上,起身朝這邊走過來,接着一羣人便都圍了過來。聽着那腳步聲,背對衆人的黎漩有些緊張,藍梓正吃着飯,擡頭看了一眼,端着盤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準備去到黎漩的那邊,才走到一半,就被人推住了肩膀:“小子,坐下。”
“我坐這邊啊。”藍梓理所當然地朝黎漩那邊指了指。這本就是白色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的雙人座椅,元寶如果也要坐,自然就得讓藍梓跟黎漩擠到一邊去。這句話出來,那人愣了愣,藍梓隨後便坐到了黎漩身邊,元寶瞪了那手下一眼,坐到了兩人對面。
“那天晚上見過了,我知道你是阿坤的妹妹。”元寶淡淡地打量了黎漩幾眼,“那你又是誰啊,小兄弟?”
“我叫謝寶樹,非謝家之寶樹的那個意思。”不想給黎坤惹麻煩,藍梓也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回答一句。
“寶樹,那還真是有緣啊,他們都叫我寶叔,哈哈哈哈……”元寶笑了幾聲,隨後那笑容凝固在臉上,空氣都彷彿被凝結了起來,他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大,氣勢究竟還是有的,“我知道你叫小漩吧。阿坤現在每天都在幹些什麼,你知不知道?”
“我哥哥……”黎漩有些畏縮,低着頭,“我哥哥他想……想開個家裝公司……”
“家裝公司……好事情,要回歸了,到處都是機會……”他慢條斯理地說着,藍梓心中就有些腹誹:“這傢伙說話也太慢了……”
“可是我怎麼聽說,他今天又去跟阿祥那些人一起聚餐了……哦,你不知道阿祥是誰,也對,如果我有個妹妹,這些事情也不告訴她……不過我前幾天說了讓他有空到我那裡坐坐,他怎麼都沒過來呢,看我已經老了,說話不算話了是吧……”
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喃喃自語,藍梓和黎漩一時間都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那寶叔也沒等回答,嘆了口氣:“小漩,好名字,可惜了……走吧。”說完,跟一羣人起身往樓下走了過去。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黎漩心中害怕,也沒了吃飯的胃口,藍梓安慰她:“別怕,沒事的。”黎漩就點頭,其實這安慰沒什麼營養,根本不可能起作用,這天回家,他們吧事情告訴黎坤,黎坤的臉色就變得很可怕。
阿虎的脾氣也再次暴躁起來:“坤哥,肯定是火牛,你也知道這傢伙最近到處放風,說你想要東山再起,而且要脫離和勝和,他每天都在元寶面前說你的壞話……”,隨後倒是又跟黎坤說道:“沒事的,坤哥,現在幫派裡阿文阿江都挺你,你以前還救過老錢的命,元寶這老東西不敢怎麼樣的,兄弟們不會服他,我現在就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注意元寶,給他們一點壓力……”
“不要打。”黎坤看了他一眼,“現在兄弟最多的是火牛,別把他們也拉下水,能在旁邊照看一下就夠了。”
“總不能讓他那種人隻手遮天吧!”
“不管怎麼樣,我明天去跟寶叔談談,反正總是要說清楚的,阿祥把他新夜總會的裝修交給我,這只是生意,大不了這單生意我不接!”
“坤哥,火牛他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這種人……”
“哼……”
黎坤沒有再說什麼,那天晚上,藍梓聽到黎漩在房間裡哭,他也有些心煩意亂,畢竟沒經歷過太多的事情,也不知道眼前的情況有什麼簡單的他可以辦到的解決方法。
第二天黎坤去找了元寶,具體的事情,藍梓自然不清楚,只是那一整天黎坤的心情都不好,當天晚上,那間才稍微佈置妥當的小工場被人砸了,然後放了一把火,黎坤被通知過去處理,藍梓算是偷渡客,自然也不能跟着,他到樓頂轉了一圈,下來的時候,隱約聽見陳素素和阿虎在樓道里說話,阿虎很是憤慨的樣子,陳素素卻在哭,不過藍梓看見時,她一巴掌打在了正在叫嚷的阿虎的臉上:“你不能告訴他!”
“坤哥有權力知道!”
“他不想再混了,你就想逼他再出頭!”陳素素流着眼淚,那聲音格外壓抑。
“難道就這樣窩囊地過下去!”
“大不了離開香港,我和他和小漩去福建!最近風聲緊沒有船,只要過了迴歸……”
正這樣說着,他們看見走下來的藍梓,都閉上了嘴,阿虎伸手朝藍梓指了指:“……別亂說話。”陳素素揩了揩眼淚,她大概也在猜測藍梓聽到了多少,卻沒有問,只是看了他一會兒之後道:“別、別跟阿坤說……”待藍梓點頭,方纔走進房間。
藍梓並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只是晚上睡不着,深夜的時候走出臥室,卻聽得黎坤和陳素素的房間有對話聲隱約傳過來,他心中好奇,貼在牆角聽。
“我今天去見寶叔,遇見火牛,他說了一些東西……”自從見了那寶叔回來,黎坤的聲音一整天都很壓抑。陳素素的聲音則細若蚊蠅:“什麼……”
“他說四年前我進去的時候,你其實懷孕了,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陳素素立刻就哭起來了:“別說這個了好不好?”
“孩子呢……是不是火牛乾的?阿虎知道吧?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別問了!我們……還有一個多月就可以走了,你別問了好不好……”
“我怎麼走?”
“別忘了你還有小漩,你有個妹妹!”
“但是我怎麼走?你說啊。”
“你爲了小漩想想……孩子還可以有的,我沒有關係……我不想你再出事了……”
藍梓其實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這些話語所代表的意義他其實也不是完全能夠理解、並且感同身受,他只是覺得,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悲愴的哭泣聲。那種感覺一如好幾年前那孤兒院起火的時候他從火場裡救出來的素珍姐,一個月後他在醫院裡看着全身大面積燒傷的素珍姐還是因爲無法醫治而死去了。又像是三年前的那個早晨,他意識到奶奶睡在牀上已經好幾天沒有起來,去搖晃她的身體後終於明白她永遠也不會醒過來了時的感覺,那時候小小的他抱着雙膝坐在牆角里,幽暗的房間就像是深邃安靜的海底,將他吞沒了下去。
即便是在垃圾場看見的天空,也有着美麗而壯麗的霞光,但只有那樣的時刻,整個世界都將被灰色吞沒,他其實非常害怕死亡,害怕隨之而來的毫無希望的灰,如今他又隱約看見那種灰色了。
於是覺得悲傷。
接下來的要到凌晨了,或許一章或許兩章,不建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