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纔說,”蘭雍想起什麼,擡起眸緩緩問道,“她是雲悠的未婚妻?”
裴立點頭:“不過他們之間的事似乎有些複雜。關於顧微雪失蹤的事,還是早前放在金羽都的人傳回來的,只因那會兒雲悠找她的動靜不小。只是當時這種並不要緊的消息王爺或許不記得了,後來雲悠對外說的是未婚妻因故回了家鄉。但就這回從扶風城打探到的消息可知,顧微雪並沒有回去過。”
蘭雍靜靜聽着,片刻後,回憶起了什麼:“我記得,那時好像說她還和天霓公主發生過沖突?”
“是的,”裴立答道,“那時傳聞天霓公主酒後失儀,誤傷了雲悠的未婚妻,據說險些便要了命。爲此事天霓公主還被玉皇罰了禁足。”
蘭雍啞然失笑,語氣淡漠地說道:“傷了堂堂太子之師二品大員未過門的妻子,居然只是禁足。”
裴立忖道:“所以屬下想,顧微雪第二天便失了蹤,恐怕正是因爲不滿對天霓公主的處置方式。”
蘭雍沉吟了須臾,踱着步子走到窗邊,伸手將微開的窗隙又推開了一些,一眼從中看去,便恰好能看見水榭中正在看書的鵝黃色身影。
“但她心中憋着委屈,又受着傷,卻沒有回家。”蘭雍像是在遙遙看着那抹人影,又像是在遙遙看着什麼別處,聲音有些輕,“她一定是知道即便回去也不能得到半分安慰。”
裴立斟酌了一下,問道:“王爺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處置?”蘭雍淡淡回眸。
裴立倒有些意外了:“既然洛女傅便是顧微雪,那宮裡應是容不下她吧?”
蘭雍旋身走回座榻邊坐了下來,不以爲意地說道:“所以她纔要隱姓埋名。一是爲了不被人找到;二,便是爲了能在北星都安身立命,甚至入宮爲官。”又一頓,續道,“或許,她想入宮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爲了隱居於舊人無法想到之處。”
裴立揣摩了一下,依然沒明白他這是在意還是不在意“洛英”其實是扶風城顧氏後人的事實。
“那,王爺是打算賣給金羽都那邊一個人情?”這麼看來,他覺得這個可能性比較高。
蘭雍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留不住人,難道還要我給他送回去?”蘭雍輕描淡寫地反問了一句,說道,“我沒那麼閒去操心月老的事。”
裴立這才聽明白了,看樣子他家王爺的意思是由着她去,至少眼下由着她去。
“何況,顧氏後人既然自己送上了門,我也不介意人盡其用。”蘭雍又淡淡補了一句。
既然王爺這麼說了,那麼有個事實他便不得不提。
“可是,王爺,據屬下所知,”裴立說道,“這位顧家二小姐並未承襲家學。”
蘭雍聞言,眉間微微一蹙:“爲何?”
***
湖風從四面吹來,水榭裡隱約拂着一絲輕盈的氣息,小爐上的水沸開了,侍女忙着伺候聶蓁煮茶,顧微雪卻像是沒有察覺到身邊的動靜,只依然凝神翻看着手中的札記。
師父他果真是天縱之才。她看着書頁上熟悉的字跡,心中暗暗讚歎,這本札記之中確實記載了他當初鑽研九環乾坤卦的心得,若是換了別人卻未必看得明白是什麼,只因顧聞鶴在撰寫這本札記時是將卦象融於星相之中做的註解,想來他當初也是因此才參破了這可勘天機的卦術。
顧微雪雖然身爲顧家人,也是他親手教的徒弟,可是這本札記她大概也只能看懂個五六分,而且翻到後面也可以看出有些地方被很明顯地撕掉了。
她正兀自深思中,忽聽坐在對面的聶蓁似有訝異地喚了一聲:“王爺。”
顧微雪下意識轉頭擡眸,看清來人後連忙起身,衝着對方行了個禮:“下官見過王爺。”
蘭雍看了看她,說道:“來下棋?”
顧微雪一怔,還沒說話,聶蓁便笑着開了口:“原本是的,不過臣妾棋藝不精,怕是要讓洛女傅覺得無趣,所以今日便暫且改成了讀書。”說着又似有意味地微笑着看向他,“不如,王爺來下一盤?”
這……不用了吧?顧微雪有些戀戀不捨地用眼角的光去瞥還沒看完的書。
蘭雍卻已經在聶蓁讓開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伸手從棋罐裡拿起了幾枚黑子,“啪啪”幾聲後,已將棋子放在了棋盤上。
“來吧,”他淡淡說道,“你還是執黑。”
顧微雪微怔之後有些愕然:“王爺您這是?”
“看不出來麼?”蘭雍擡眸瞅了她一眼,“我讓你六子。”不等她說話,又續道,“你若贏了,我書齋裡的書你可以任取一本拿走。”
顧微雪的眼睛倏地亮了,但嘴上還是很謹慎地回道:“不敢言取,下官能借閱一番已是榮幸。”
“但若輸了,”蘭雍停頓了須臾,才繼續未說完的話,“你就是我的……”
噗!坐在一旁剛剛喝了口茶的聶蓁猝不及防地把茶水噴了一地。
旁邊都受了驚嚇的人朝她看去,蘭雍也轉眸看了她一眼。
“不好意思,”聶蓁忙中不亂地取出香巾擦了擦嘴,“茶湯味道放得有點重,是我失儀了。”
顧微雪因受到某人驚嚇的僵硬並未因此感到半分減輕。
蘭雍倒是很淡定地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對面的人,續了兩個字:“相士。”
顧微雪無語,就這兩個字還大喘氣,嚇死她了好麼?!
但她回神之餘覺得挺奇怪:“王爺需要一個相士?”
“備亦無患。”蘭雍眼也未擡地執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該你了。”
顧微雪思忖着伸手去拿棋子:“那,身爲王爺的相士,需要做什麼?”
蘭雍沒說話,像是在凝神考慮着面前這纔剛開盤的棋局。
“自然是做相士所擅之事了。”聶蓁笑着接過了話,“比如我這裡便有一樁事,恐怕需要洛女傅相助。”
顧微雪便將注意力投向了聶蓁:“不知王妃所說的是什麼事?”
“此局還未完。”蘭雍忽然淡淡開口說道,“你已篤定了自己會輸?”
……這話說的!顧微雪心裡略不服氣,別說她想得到《清風札記》,就算沒這本書,純屬棋藝切磋她也沒說會輕易認輸的。於是她也就沒急着去追究聶蓁要說的是什麼,轉而開始認真地和蘭雍對弈起來。
兩個人初時落子都很利落,但漸漸地,雙方都慢了下來。
聶蓁本來和裴立都在一旁看着,但看着看着不知什麼時候人就走了,水榭裡只剩下了蘭雍和顧微雪兩個人,就連下人也退到了外面侍候。
這一盤棋竟下了大半個時辰。
最後,蘭雍以一子取勝。
“棋藝不錯。”他說。
“謝王爺誇獎。”顧微雪臉上強顏歡笑,心裡痛啊!她的《清風札記》!
蘭雍靜靜看着她。
“時候也不早了,”她站起身,說道,“那下官就先告辭了。”既然借不走,就只好下回再來看了。
話音剛落,有下人捧着東西走進了水榭。
“王爺,東西準備好了。”
顧微雪覺得這有些少年氣的聲音略熟,不由多看了一眼來人,才發現原來是那個笑起來憨憨的門房小哥。
奇怪,什麼時候門房還做起這些事了。她納悶之餘就瞥了下他捧着的東西,發現原來是一頂帷帽,旁邊還擱着副卷軸。
“戴上它,”蘭雍忽然說道,“跟我去個地方。”
顧微雪發現他是在跟自己說話,有些詫異。跟他去個地方?去哪兒?還這麼遮遮掩掩的,難道……這就要做一回“他的相士”了?
不過輸者無悔,她也沒什麼可辯駁的,很乾脆地把帽子拿起來戴在了頭上。
及膝的帷紗如一道朦朧的簾子從頭上落下來,這是款開簾式的帷帽,可遮住顧微雪三分之其二的面容,只若隱若現地露出了她的嘴脣和下巴。
蘭雍坐在位置上沒動,反而將門房所捧盤中的那副卷軸施施然地展了開來。
顧微雪有些納悶:“王爺,不知待會是要去哪裡?”
他略略擡眸:“你先去府外等我。”
“……是。”她總覺得蘭雍有些深意,卻又看不出他到底有什麼深意。於是便轉身往外走,邊琢磨着,倏地就是一驚。
莫非,他又打着什麼坑她的主意?雖說上次的事利大於損可以不與他計較,但那不代表她真的對當別人的棋子一點脾氣都沒有啊喂!
顧微雪走得有些慢,因爲心裡想着事,她對於身後投來的視線也是絲毫未覺。
“王爺……”門房驀地轉頭,險些失聲喊出來,又連忙壓低了聲音,“洛女傅的身影真的很像是她。”
蘭雍看着手中這幅人像,畫中人帷紗及膝,面容被遮去了三分之其二,只露出嘴脣和下巴,身姿亭立,儀態端雅。
這幅畫,是當初大管家找了城中一流的畫師根據門房的描述繪成的,彼時蘭雍雖並未想過要對這個前來利用自己的女子做什麼,但這幅畫他卻隨手留了下來。
直到今天裴立告訴他關於顧微雪的事,還有,關於她們姐妹和北星都的淵源。不知爲何,那一瞬似靈光閃現,他便多問了一句她在北星的親戚是誰。
才知她的姨父叫李木堂。
這個名字又是一陣耳熟。他只稍微一問詢,便已回憶起了當初關於李家,還有那個木盒的事。
原來是她。
蘭雍將目光從畫上收回,望向了前方正漸漸遠去的那抹身影,清風中,帷紗曳曳。
顧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