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玉城公主接連三日陪子虞聽誦佛經,一點也不想離開的樣子。子虞大感頭疼,在宮中玉城待她冷淡無禮,她只覺得心中不暢,如今玉城待她客套有禮,她偏又覺得怪異。寺中幾位高僧爲玉城誦經,玉城稱艱澀難懂,一擱經書就走了。幾次下來,高僧們都覺得差事難做,想法避開。只有懷因講經,玉城甚少刁難。如此卻苦了子虞,每次講經從午時到日落,玉城還經常想出題目來問,拖長了時間。這其間爲了明心靜氣,不用茶點,如此幾日,子虞胃口驟減,晚上睡得不安穩,白天又覺得疲憊。
這日清晨,宮人奉上粥菜,子虞聞着氣味,胸口一滯,翻江倒海般地難受,吃了一口再難下嚥。讓宮女們誦經,不像往日靜心,反而有一股虛火在胸腹躥動,讓她說不出的煩躁。午時有僧人來請,子虞便推了今日的講經,靜坐在房中休息。
窗門虛掩,幾縷清香隨風飄了進來,子虞心動,沒有驚動任何人,從院後走了出去。
時值深秋,草木蕭瑟,可觀的花木不多。子虞走走尋尋,一路到了山邊,遠遠地能眺望到皇城。她這才明白宮女們愛來這裡觀望的舉動。皇城看起來離得這樣近,彷彿一步就能走過去。她望了許久,直到寒風襲面,才倏然回過神來。一時間心中空蕩蕩的,只覺得滿心失落,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將來要如何……
“娘娘。”身後驟然有人喊。
她轉過頭,懷因站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眉宇緊鎖,面色緊張地看着她。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問道:“大師怎麼到了這裡?”懷因道:“娘娘請過來講話。”
子虞不解,腳步往前一挪,就見懷因悄悄舒了口氣。她回過頭,剛纔不知不覺,站立的地方離崖不過半尺。此時一看,才發現驚險。她倒吸一口氣,暗自驚出冷汗。注視懷因驟然鬆了口氣的表情,她胸口生出一絲暖氣,畢竟還有人在意她的安危。
往前又走了幾步,子虞向懷因頷首微笑以示謝意,柔聲說道:“大師怎麼不在佛堂講經?”
懷因臉色平靜道:“公主的考題越來越難,今日由方丈出面爲公主解惑。”
子虞莞爾笑道:“能爲公主解題,是求也求不來的機緣,大師怎麼反其道而行?”懷因略一笑,並不解釋。子虞見他神色坦蕩,倒爲剛纔的試探感到赧顏。懷因並沒有在意,轉而說道,“娘娘要做什麼,自有下面的人代勞,怎麼孤身站在崖邊犯險?”
子虞望着遠方,聲音縹緲道:“我在房裡聞到花香,以爲有花開了。”她環顧四周的蕭瑟,苦笑了一下。
懷因安慰道:“院後種了一小片菊花,現在開得正盛,是娘娘尋錯方向了。”子虞恍然“哦”的一聲,淡淡道,“我總是找錯方向呢……”懷因驚異地看向她,見她眉宇深鎖,大有愁意,心中也覺得重逾千斤,溫顏道,“再過一會就要起風了,娘娘還是快回去吧。”
子虞點點頭,跟着他慢慢繞山路往回走,才走了一小段,胸口又一陣氣悶,腥然欲嘔。她捂住口,不想在這青年僧人面前失態,憋得頭昏眼花。懷因本來離了兩三步的距離帶路,身後突然沒了動靜,他轉過頭,被她面色青白驚住了,“娘娘?”
“別過來。”子虞勉強說出一句話來,就覺得心口窒悶,她慌忙轉身躲到一棵樹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懷因聽到聲音,說不出的心慌,連連呼了兩聲“娘娘”。
子虞面色煞白,突然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捂住胸口怔怔發呆,聽到喊聲才緩過神來。她輕輕戰慄,對懷因道:“大……大師,幫我叫人來。”說完又愣住了,叫誰呢?就是秀蟬,她也不敢全然相信的,寺中還有玉城公主的隨行,想到這裡,她面色又白了三分,心裡越加惶然,急道,“別去,不要叫人來。”
子虞背靠大樹,六神無主,眼中已有淚水。身前突然被遮擋了光線,她擡起頭,懷因站在她的面前,劍眉斂起,彷彿十分擔憂。子虞瞪着他,“你……”懷因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脈搏上。子虞一掙,他卻牢牢握住,聲音低沉,“娘娘若是不想讓外人知道,也該顧念自己的身體。”
子虞心裡一酸,沒有再掙脫他。
懷因凝神診脈,眉頭越攏越緊,輕聲詢問了子虞近來的起居飲食,她便一一答了。懷因心中已有數,仍需一點關鍵要確認,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問纔好,面上漲了薄薄飛紅。子虞看他神色有異,更是忐忑。
懷因問:“娘娘除了食滯倦怠,是不是還有其他異狀?”
聽他言辭閃爍,子虞略一細想,也覺得尷尬,說道:“是晚了,我以爲是住寺中不習慣,不準也是常事,所以沒有放在心上。”
懷因點點頭,躬身道:“滑脈之兆,是喜脈。”
子虞虛應了一聲,扶住樹幹的手握成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望着懷因說:“還請大師爲我保密。”
懷因道:“從脈象看,娘娘這些日子憂傷過甚,氣血不和,現在正是孕期的緊要關頭,飲食,器用馬虎不得。”
子虞感激他的用意,仍是搖了搖頭,“不是時候,我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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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欣妃落胎的事一直是子虞避忌的話題,如今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事給她一個珍貴的教訓,自以爲能瞞天過海的舉動,往往被身邊人勘破,最後變成了掩耳盜鈴。
欣妃懷孕之初,疏遠近侍,提拔新人,這一些舉動,都讓子虞覺得困惑不解,如今輪到自己的身上,她才終於明白欣妃當時的心情。可她的處境比欣妃更有不如,昔日欣妃備受皇帝寵愛,身邊服侍的都是南國舊人,在詭譎難測的情況下依然遭到暗算。以此推斷,子虞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她的能力並沒有超越欣妃,能用的人更不及欣妃之萬一,就看運氣,想到此處,子虞不由暗哂,她可不敢把後半生就這樣寄託在運氣之上。
她自身的處境已是不妙,不得不爲這個孩子考慮得更深,論身份,孩子應是晉王嫡子,也許是世子,可子虞已被逼到寺中修行,王妃的名頭朝不保夕,也許不等孩子出世,正妻的寶座已經拱手讓人。她不敢天真地認爲,現在懷了孩子,能轉瞬翻身回到王府。甚至,她必須考慮到最壞的一點,孩子的到來會讓她的處境更加尷尬。
晉王已有其他妻室,孩子以後自然會有,他不會爲這個不是唯一的孩子搭上苦心謀劃的前程。殷相雖然名義上是她的義父,可她對他的作用大減,與其爲她大費周章,還不如另選卒子。
將爲數不多能對她有所幫助的人一一從腦海中剔除,子虞悲哀地發現,這個她衷心期盼的孩子在最糟的時機到來,讓她的前景變得更加危機四伏,孤立無援。
——
懷因走後,子虞又在寺院的大雄寶殿逛了一圈纔回院中,一來她需要思考的時間,二來掩飾了她真正的去處。考慮到將來,她不得不更加謹慎,一時大意極有可能招來禍端,三思而後行總沒有壞處。
侍婢們見她歸來,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歆兒上前爲她整理衣衫,說道:“公主派人求見王妃,已經等了許久了。”子虞微訝,於是把來人召來。來的是玉城公主的貼身宮女,爲人處世頗爲圓滑,規規矩矩地行禮後站在廳堂中陪子虞敘話。說了一會兒後,子虞才明白玉城的意思,竟是想借探她的名義在東明寺再逗留些日子。子虞的心情剛經過大起大落,乍聽玉城的意圖,不由疑神疑鬼,暗自揣測玉城是否看出端倪。心中一打量,婉拒了這個要求。
宮女皺起眉,又央求了幾次,子虞都不答應。那宮女放不下臉,悻然道:“王妃就如此不近人情?寺中冷清,有公主做伴還能多個說話的人,以後只怕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秀蟬歆兒聽了都沉下臉去。子虞冷笑道:“冷清自有冷清的好處,公主避居在寺中,就算陛下娘娘能夠體諒,只怕晁家別有想法,這可不比宮中,公主已是待嫁之身,以後行事也該考慮下夫家的體面。”宮女聽得臉色忽白忽紅,轉身走了。
玉城並沒有因此按規定日子離去,依然留了下來。子虞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不知是不是思慮過甚,她害喜十分嚴重,對外謊稱人地生疏,水土不服。每當用飯時,就算胃口不濟,她也勉強吃上幾口,只怕被身邊人看穿內情。她心知能瞞的時間不多,必須早下決斷,可心中總存有一分不捨和猶豫。
這日晚飯後,一個送飯的僧人借整理的時機留下來,趁衆人不備,對站在廊下的子虞奉上一個灰色的布包,說道:“懷因師父聽說娘娘這幾日身體不適,難以在佛前聽講經文,特讓我送來這個香包,裡面含有供香,放在身邊能常思佛家教誨,清心明神。”子虞接過來一嗅,一縷清新的香氣飄入鼻端,叫人怡然一振,胸口那股窒悶給壓了下去。她心生感激,對着僧人無法言語,默默任他離去。
夜裡來了一場雨,稀稀拉拉彷彿秋蟲在林間低語。子虞在燈火下打開布包,裡面還放着一張紙條,綿密的蠅頭小楷寫滿了整張紙,都是孕婦該注意的事項。淡黃的光映在紙上,越發顯得溫暖。子虞心中暖流陣陣,險些要落下淚來,她將紙重新摺好放入袋中,終於下了決心。
將秀蟬喚入房中,子虞道:“去告訴晉王,我要見他。”秀蟬大驚,說道:“寺中管理嚴格,酉時一過就落鎖,難以與外通信。”子虞不作理會,說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秀蟬張了張脣,訥然道:“奴婢……”子虞看着她,緩緩道:“你沒有辦法,難道殷相也沒有辦法?我知道你與殷相一定有辦法聯繫,讓他轉告晉王,我要見他,必須要儘快。”秀蟬不敢與她對視,低下頭去,“是。”
子虞並不放心,起身從妝匣中取出一顆明珠,在燈火下光彩耀人,正如當年晉王送她時一般無二,她溫柔地摩挲了幾下,將它交給秀蟬,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好。子虞輕聲說:“一定要交到他手上。”秀蟬道:“王妃請放心,奴婢一定做好。”
子虞並不能安心,可她總要試一下才能死心。她心道: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