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暗自納罕,不明白爲何皇上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京官外放,並且收繳兵權,分明是貶了蕭然的官職。曾經是臣相兼大將軍,滿朝文武魁首,朝廷大權一手掌握,突然間變成了州官,而且遠放到離京數千裡外的雍州。
再說,雍國剛滅,雍州現在一片混亂,蕭然接手雍州,絕非一件易事。要理清千頭萬緒,要平定潛在的動亂、安撫民心、恢復戰爭中造成的損失,百廢待興,任重道遠。
還有人想到當時派往塔薩的太守郭遜與指揮使司馬常青,因爲塔爾穆要助塔爾薩復國,他們倆都被塔爾穆派出的殺手暗殺了。如今葉漫天的弟弟葉星月被人救走,說不定正在暗中積蓄力量,捲土重來。若是蕭然過去,他們怎會不對付這個滅了他們國家的敵人?
可是這麼大的事,皇上事先根本沒有徵求大家的意見,此刻突然宣佈,分明是心意已決,所以連蕭翔與諸葛英也不敢提出異議。
大傢俬下里紛紛猜測,是不是皇上怕蕭然功高震主,怕他聲名太過顯赫,所以才突然來這招“杯酒釋兵權”?更有甚者,覺得皇上可能已動了殺心,貶職只是第一步,後面還有更狠的。可是想到蕭然領旨謝恩時那種溫雅淡定的模樣,又覺得事情可能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壞。
諸葛英到王府拜見蕭然,蕭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提到雍州種種難處,皇上派自己去是因爲信得過自己。身爲臣子者,自當以報效國家爲己任,豈能挑肥揀瘦、趨利避害。諸葛英聽得唏噓不已,對蕭然的爲人越發敬佩。並向他保證自己一定會處理好朝廷事務,爲皇上效犬馬之勞,請恩師放心。蕭然十分欣慰。
等諸葛英告辭離去,蕭然慢慢站起來,腳步踉蹌地走到窗前。書僮鳴箏連忙跟上去,伸手扶他:“王爺,是不是傷還痛?”
蕭然擺擺手:“我沒事。箏兒,你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鳴箏不安地看了自家王爺一眼,不敢說什麼,只能躬身稱是,悄悄退了出去。蕭然伸手扶住窗臺,看着院中那株枝繁葉茂的梧桐,想起五年前自己搬來王府,這株梧桐是由大哥親手植下的。那時候自己剛剛到靖安軍中爲將,還未當上大將軍,大哥攬着自己的肩膀,看着那株小樹,對自己道:“等這株梧桐長得與屋檐齊高時,朕相信,朕的三弟已經成爲天下赫赫有名的大英雄。”
大英雄麼?蕭然心中涌起一片悲涼,覺得眼眶有些潮熱。功勳卓著,天下聞名,這豈是自己想要的?我只要報效朝廷、報效大哥,在大哥身邊盡忠盡孝,可是,爲什麼每次都事與願違,爲什麼每次我都觸怒大哥。
“朕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大哥的話又歷歷在耳邊響起,讓他覺得左胸窒息般的疼痛,幾乎站立不穩。大哥,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將我放逐到雍州去,你不想再看見我?後天就是中秋了,可你卻在這個時候宣佈將我外放。
平時的此刻,我會在宮中向你面奏朝廷事務,我會爲你批閱奏摺,可是,今天的我無事一身輕。我竟然會留在王府中,看着這滿園秋色,自言自語、自怨自艾。
蕭然,你真沒出息,在朝在外,不都是一樣爲國效力麼?哪至於象天塌了下來一般,令你悲嘆如斯!若被大哥知道,恐怕又要大耳刮子打上來了。不,大哥還會打我麼?他都不屑於再管我了吧?此後天涯相隔,山高皇帝遠,我倒是真正的自由了。可是,這不是我想要的……
秋若水抱着女兒姍姍走進來,溫和純淨的笑容彷彿帶來了春日的和風:“蕭郎,不要想太多。也許大哥只是想讓自己冷靜一陣子,他現在在氣頭上,一時想不通而已。可是他依然信任你的能力,不是麼?否則也不會將雍州這麼重要的地方交給你了。”
蕭然伸手接過女兒,輕笑道:“還總抱着她?她現在需要多走路。”
“是啊,你也知道的,她已經會走路了,所以我們還是要放開她,讓她自己多走走。哪怕摔倒、摔疼了,可她的腿會變得越來越強壯有力。”
蕭然看着妻子,脣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水兒,你在暗示我?可是,這是兩碼事。”
“我知道這是兩碼事,可你習慣了被大哥管着、疼着,哪怕他打你、罵你,你也仍然依戀他,因爲他在你心目中不單單是兄長,也是父親。你認定了你要孝順他、伺候他,你想事事做到完美、做到周全,你不願大哥對你有一點不滿。可是,蕭郎,人無完人,你不是神,你也只是人,你也會犯錯,這是正常的事。大哥他一定會原諒你的,這只是時間問題。我們孝順大哥,可並不一定要時時呆在他身邊。也許,給彼此一段距離、一段時間、一段自由,反而是一種更明智的相處方式。”
蕭然暗暗嘆息,水兒,你真是慧質蘭心,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可是,你是旁觀者啊,你豈知我心中的感受?
他將女兒放下,牽着她的小手,讓她在書房內走動。蕭寒煙的腳步已經相當穩了,一邊走一邊得意地咯咯笑,好象在向父母炫耀。小手舞動着,手腕上的鈴鐺發出悅耳的脆響。蕭然暫時忘了一切煩惱,心情彷彿隨着她的鈴聲而明亮起來。
下午他到靖安軍中向衆兄弟交代了自己要離京外放之事,一再強調只是因爲雍州剛定,局勢混亂,所以大哥纔派自己去治理。衆將聽他如此說,纔沒有憤憤不平起來。蕭然將“天下風雲圖”與他編制的兵書“靖安錄”留給晏封他們,叮囑他們勤奮練兵,若有什麼事,就派人送信到雍州去。
從軍中回來,蕭然將兵符將令一起送到宮中,求見蕭潼。蕭潼淡淡擺手,免禮賜座,蕭然卻不敢坐,恭敬地站在蕭潼面前,微微垂首,道:“大哥,小弟過了中秋便啓程去雍州了,不知大哥還有什麼訓示?”
“好好保重,勤政愛民,將雍州治理好,不負朕之所託。”蕭潼用平靜的口吻道,那語氣跟在朝堂上與別的大臣說話毫無兩樣。
蕭然心中酸澀難當,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帶着鼻音道:“是,小弟謹遵大哥教誨,不敢有誤。”
蕭潼看着他的樣子,突然火起,沉聲道:“怎麼?朕讓你去做州官,委屈你了麼?”
蕭然嚇了一跳,大哥見自己難過,誤會自己了?連忙屈膝跪下去:“不是,小弟感激大哥的恩典。小弟只是……”他想說“小弟只是捨不得離開大哥”,可是心中暗道,大哥對自己早已放手不管了,他再也不會原諒自己,自己說這種話還有什麼意思呢?話到嘴邊變成了,“小弟只是想到要離開故土,遠赴他鄉,覺得有些惆悵。”
“胡說!”蕭潼冷笑,“你這種話哄誰呢?你經常領兵在外,什麼故土他鄉的,對你有很大區別麼?分明心裡在怨恨朕的安排,卻拿這種話搪塞朕。”
蕭然覺得心裡有一種鈍鈍的痛,痛得有點麻木。大哥,你賜給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飴。我怎會怨恨你?你饒我全家性命,我已經感激涕零了。我只是捨不得你,我只是不忍心離開你。可是,爲什麼,你這麼討厭我,還要故意冤屈我?
一時情急,他猛地擡起頭來,看着蕭潼,漆黑的眸子中溢滿痛苦,脣邊又有了倔強之色:“臣不敢!雷霆雨露,皆爲皇恩。皇上所賜,不管是什麼,臣都感恩戴德。臣只是不捨得離開自己的兄弟,離開自己的家,臣是人,自然有感情,自然懷舊,皇上難道無心麼?所以皇上體會不到這種感覺,是不是……”
蕭潼再也忍不住,拍案大吼:“畜生,你滾!你給朕馬上滾!明日就離開長寧,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蕭然慘然一笑,呆呆地看着蕭潼,緩緩道:“是,臣遵旨,臣這就離開。可是,請容臣過了中秋再走,臣不想在旅途中過中秋。請皇上放心,從此以後,臣再也不會出現在皇上面前。”
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請皇上……保重龍體,恕臣......再也不能伺候皇上了。”
他沒有看到,在他俯下身去的時候,蕭潼眼裡有濃烈的痛苦在燃燒。
站起來正想離去,蕭潼叫住他:“蕭然,你等一下。”
蕭然頓住,躬身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蕭潼看着他,慢慢收起怒容,臉上的表情變得象平時一樣滴水不漏,一字字鄭重地道:“朕容忍你的任性與脾氣,那是朕作爲大哥容忍你的。但你肩負着朝廷賦予的重任,若是你從此一蹶不振,不理政務,將雍州治理得一團糟。你看朕怎樣收拾你!”
蕭然在心中愴然而笑。大哥,你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卻要讓我帶着這把刀,坦然微笑,行動如常麼?可是你放心,我不會倒下去,爲了雍州百姓,我一定會支撐自己,將雍州治理得井井有條。
他慢慢擡起頭來,神情已恢復了平靜,恭敬地道:“臣謹遵聖諭,不敢有違。”
走到宮外,蕭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喉嚨裡涌起血腥味,他用袖子掩住嘴巴,將一口鮮血悄悄吐在袖子裡。
而鳳清宮內,很久以後,一聲瓷器碎裂聲炸響開來,驚動了門外所有的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