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國皇宮, 御花園中菊花開遍,蕭潼換了一身黑色繡金龍袍,安然地坐在假山前的涼亭中。欲黃昏, 一輪夕陽映着滿目燦爛的金黃, 在清冷的秋季裡卻耀亮了所有人的眼睛。獨有亭中那人, 即使在愜意悠然的狀態下, 也依然有着凌然天下的威儀。
宇文方手持一封奏摺走來, 在亭下單膝跪地:“稟皇上,潮州水軍都督盧兆齡有奏報來,別附靖王親筆書信一封。屬下本不欲打擾皇上, 可是王爺的信……”
“呈上來。”
宇文方知道,只要是關於蕭然的事, 必定第一時間引起皇上的注意, 所以他毫不耽擱地送信過來。
蕭潼一邊看信, 一邊露出讚賞的笑容:“三弟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總是算無遺策, 叫朕沒有半點後顧之憂。如今事關他的好朋友澤悅,他更是全力以赴。朕只怕,很快澤浥兩國就要興起一場戰爭了,而我們的水軍也該出手了。”
宇文方微微一愣:“皇上的意思,是派我們的軍隊去幫助澤國?”
蕭潼從他語氣中聽出疑問, 擡頭瞟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宇文方有些愕然, 皇上這變化真是太大了。上次爲王爺私逃出京, 到澤國查明真相, 他幾乎將他處死, 如今從廉國回來後,他簡直徹頭徹尾地變了, 不僅同意王爺去澤國幫助澤悅,甚至不惜動用自己的軍隊。
皇上他,是不是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好不容易兄弟團聚,所以越發珍惜起這位兄弟來?宇文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脣角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屬下並無此意,皇上恩澤四海,乃天下之福。相助澤國,並非僅爲澤悅大王是王爺摯友,更體現出泱泱大國的胸襟氣度。屬下爲皇上折服。”
蕭潼哈哈大笑:“宇文,你怎麼變得越來越會說話了?朕真該對你刮目相看纔是。”
宇文方臉上一紅:“皇上過獎了。屬下說的都是實話。”
夜,漏斷人初靜,紫凝宮中紅燭搖搖,雲紫諾纖細的身影斜倚着欄杆,仰望天上那一輪孤光,萬千思緒飄散在風裡。
自被蘭策廢掉武功,她的手足一直虛軟無力。能夠走上樓臺,遙望澤國方向,觸目海天一色、雲蒸霞蔚,便是她最大的享受。可是即使是這樣的享受,也是在宮女、侍衛監視的目光中進行的。雲紫諾是個本性清冷的女子,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只是淡然看周圍一切。
“太子妃。”身後傳來宮女的聲音,“夜深了,外面冷,請太子妃進去歇息吧。”
雲紫諾已經無力去糾正宮女的稱呼,她只是略微點頭,轉身走進室內。片刻後,淺淺的琴聲從房內漏出,如暗夜裡山間的流水,沒有絲毫喧囂,只是那麼安靜,安靜到絕塵。
宮女也打着哈欠被雲紫諾遣退了,於是寂寂深宮便只剩下一位身着煙紗的女子,凝神的雙眸中點點清光,宛如月華。
琴聲到何時歇下的,誰也記不得了,守候着紫凝宮的侍衛們,那夜做了一個無比安靜的夢,夢中只有滄海明月,只有幽幽的琴聲。等他們醒來時,天邊已經微露曙光,而他們發現自己正躺在宮前的紫藤架下。寒氣襲人,夜露沾衣,而他們根本記不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於是慌亂中七手八腳爬起來,敲開宮門,小宮女揉着眼睛前來開門,見到衆侍衛驚惶失措的模樣,頓時心裡一沉。匆匆奔進“太子妃”寢室,一室宛然,卻已人去樓空。
太子宮中,蘭策剛起身洗漱完,準備去上朝,驚聞此訊,頓時象瘋了一樣衝往紫凝宮。
“紫諾!”他仰天狂呼,猛地拔出劍來,一劍將身旁的椅子劈成兩半,嚇得所有侍衛、宮女都匍匐在地。
“來人!”
太子宮的侍衛紛紛奔進來,跪倒在地。“將昨晚值夜的所有侍衛,還有這紫凝宮中所有宮女統統拉出去,殺!”蘭策殺字出口,臉孔扭曲成猙獰之色,一衆侍從齊齊顫慄。
“太子,太子饒命!”淒厲的哭喊聲響成一片。蘭策猛地一揮袖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宮,雙眸中佈滿寒意:“擺駕遲瀾殿!”
遲瀾殿裡死氣沉沉,窗外透入的陽光也驅不散一殿陰森。蘭策手中持劍,對迎上來行禮的宮女視而不見,幾步衝入內室,卻見澤川依然睡得昏昏沉沉。他放緩腳步走上去,聽到澤川發出的呼吸有些急促,臉上泛着病態的嫣紅。不由上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觸手滾燙。他立刻命人去召太醫,並且下令增加守衛,嚴防澤川逃脫。
走出遲瀾殿,蘭策深深吸一口氣,竟然覺得心口隱隱有些疼痛。紫諾,是我疏忽了,你本是殺手,自有超常的本事,你裝出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矇混過我的眼睛。可事實上,你的體力必定已經恢復了,你迷倒我的侍衛,偷偷逃出宮去,你的手段……還真是非同一般啊。
皇家驛館裡,凌晨才返回的蕭然合衣躺在懷霈身邊,輕輕鬆一口氣,很快進入夢鄉。當第一縷陽光照進臥房時,他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連忙爬起來,卻見澤悅滿臉緊張之色,出現在他面前。
蕭然一把將他拉進去,關緊房門:“澤悅,你怎麼了?”
“弟弟不見了!”
蕭然驚得目瞪口呆:“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今天早上我去他房裡看,發現他不在,盤問了守候在他門外的侍衛,他們說,他昨夜獨自出去了,還叮囑侍衛不要驚動任何人。侍衛不敢攔他,也不敢詢問他出去辦什麼事。可是,他到現在都沒回來。”
蕭然的心猛地沉下去,剛剛救出一個,難道……可澤懌怎會自動出去?難道他被人施了邪術或迷了心智?可是有侍衛守着,沒有出現異常,他只是自己出去了。澤懌啊澤懌,你究竟去了哪裡?
澤悅握了握拳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有些黯下去:“我想他是自願的,他可能回到蘭殊那兒去了。也許,我這位哥哥根本比不上蘭殊對他十九年的養育之恩……”
蕭然從他聲音中聽出苦澀,自己這位好朋友一向張揚不羈,何曾見過他如此模樣?他連忙安慰他:“別難過,事情不會是你想象的樣子。他絕不會主動回到蘭殊身邊的,這裡面肯定有問題。澤悅,他是你孿生弟弟,你們心有靈犀,你應該相信他。”
澤悅苦笑:“正因爲是孿生弟弟,我才能感覺到他是自願的,他沒有任何痛苦或掙扎。”
蕭然笑着拍拍他的肩:“好了,別瞎想了。你只是因爲感覺不到異常,但又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們再等等看。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澤悅依然有些恍惚。蕭然湊到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澤悅眼睛一亮,喜形於色。
“我讓我的影衛銀灼在照顧她,她是女子,又善於潛伏,你放心。”
“蕭然,謝謝你。”
“又來,我們之間哪裡需要謝?”蕭然輕鬆地揚了揚眉,卻把目光投向窗外,掩飾住剎那間從他眼裡掠過的沉重之色。蘭殊,看來是個不容易對付的傢伙,上次因爲有池渭在手中,並且自己揮兵直逼浥國海岸,所以他退卻了。可是這次,他手中的籌碼太多了。
雲紫諾已經被自己救出來,而澤川還在宮中,一方面他沒有找到澤川,另一方面他不能一次性救出兩人,怕救人不成,反而打草驚蛇。
其實他並不擔心澤川,他現在擔心的是澤懌。畢竟澤懌從小呆在浥國,對浥國是有感情的。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門外侍衛驚喜的聲音響起:“王爺?王爺你回來了?”
蕭然喜出望外,打開門迎出去,卻不料澤悅已先他一步衝出,人未到吼聲已至:“你去哪裡了?半夜三更玩捉迷藏?”
澤懌被澤悅陰沉的臉色嚇了一跳,向兄長遞過去一個迷茫的眼神,一雙深黑的瞳仁幽幽暗暗,慢慢跪下去:“哥哥恕罪,小弟昨晚……昨晚睡不着,去了一次母后墳上……”
澤悅腦子裡哄的一聲響,聽到心裡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母后,自己自出生就沒見過,甚至連她的墳在哪兒都不知道。原來,原來弟弟去拜祭母后了,可是他爲什麼不讓自己知道?爲什麼不讓自己一起去?
他一把抓住澤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要偷偷摸摸半夜出去?”
“我……小弟是怕擾了哥哥休息,哥哥旅途勞累,今日還要面對蘭殊……對不起,哥哥,小弟知錯了,請哥哥責罰。”
澤悅見他滿臉愧疚,向自己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連聲音都是低低的,心裡又覺得不捨,慢慢放鬆手掌,改爲去扶他:“起來吧,我不怪你。”
澤懌慢慢擡起頭,看着澤悅,眼睛好像一泓深潭,裡面光影明滅。就在他作勢站起來的時候,忽然有一把尖刀從他袖中刺出,猛地扎向澤悅心口!
噗,一道血箭噴射而出,悉數濺在澤懌身上。澤悅不敢置信地瞪着澤懌,目睚盡裂,手腳冰冷,瞳孔的顏色慢慢變淡,左手捂住胸口,鮮血汩汩地從指縫間流出來,語聲顫抖:“你……你竟然……要殺我……”身體搖晃着,慢慢倒下,倒進身後搶步過來扶住他的蕭然懷中。
“澤悅——!”蕭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
驛館外驟然響起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