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的心臟好象突然被一把鈍器狠狠砸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好久才清醒過來。擡起眼眸,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大哥。那一瞬間,他看到大哥眼裡噬人的冰寒,讓他冷得恨不得站起來倉惶逃離。
大哥,是不是我欺瞞你的次數太多,你再也不相信我了。只是一個眼神,就泄露了一切……大哥,經歷了這麼多,你還可能原諒我麼?我不想賭,我好害怕,可是,我既想保全葉姑娘與莫衍,又不願失去你的信任與寵愛。是不是,我太貪心了,所以老天爺這樣懲罰我?讓你一眼就窺破了我的詭計?
招,還是不招?兩個問題在蕭然腦海裡激烈地戰鬥着,沉穩淡定的少年,第一次被自己的選擇逼得冷汗淋漓。
蕭潼的目光冷冷掃過來,脣邊浮起一抹疲憊、漠然的笑意。小畜生,這樣一再地欺君罔上,一再地打擊朕,你以此爲快樂麼?還是在考驗朕對你的最後底線?
上次私放摩戈,朕只是抽了你二十藤條。可你變本加厲,這次又將葉星月放了。摩戈只是塔薩戰敗的將軍,不復當年之勇,也就罷了;可是這葉星月是葉漫天的親弟弟,堂堂王爺兼大將軍,身份何等重要!他若捲土重來,以皇室後裔的身份振臂一呼,自能一呼百應。你給朕留下這樣一個巨大的隱患,難道就是你對朕的忠心麼?
何況,拓淵一戰,葉星月傷你一箭,令你幾乎喪命。你倒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輕易就將這筆仇恨拋之腦後了,就跟當初的昌平王子攸一樣。蕭然啊蕭然,你真的以爲自己是神麼?你可以無止境地付出、包容、悲憫,將自己不當一回事。可你在這個世界上不是獨立的,你有兄弟,你有妻子,你有女兒。朕要怎樣才能教會你爲自己考慮、爲家人考慮?
每次都是爲別人,甚至爲敵人賭上自己的命,你究竟有幾條命可以賭?而朕,朕是什麼?爲了你該死的善良、該死的固執,你總是選擇犧牲朕!說什麼忠,說什麼孝,朕在你心目中根本無足輕重!
即使是早就預料到的,事到臨頭蕭潼還是無法忍受。唯一的一點希望被眼前的事實擊得粉碎,蕭潼只覺得一顆心冷得沒有絲毫溫度。這種寒冷從他漆黑的瞳孔裡散發出來,就象絲絲縷縷的冰凌,直直地扎入蕭然身體,滲進血液。
痛苦在眼底慢慢凝結,帶着霜雪的顏色,蕭然咬緊牙關,強作平靜:“小弟不明白,大哥……要小弟招什麼?”
“啪”,又一巴掌打過來,打在同一個地方,蕭然的臉瞬間變得血紅,指印由白變紅,迅速腫起來。“你心知肚明!做了什麼好事,還需要朕提醒你麼?看來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朕現在就下令拘禁當日守牢的獄卒與將領,看有沒有人告訴朕真相!”
這一巴掌比剛纔更重,不僅臉頰疼得麻木,連牙齦、舌頭都發麻了。蕭然嚐到嘴裡淡淡的血腥味,覺得比黃連還苦。他跪直身子,仰起臉來,“大哥,將士們長期交戰,早就疲憊不堪,那夜突遭偷襲,反應稍有遲鈍,才讓敵人得逞。是小弟思慮不周,沒有預料到莫衍會來劫牢,不曾增派兵力,所有罪責都由小弟一人承擔,是小弟的疏忽,請大哥莫要牽連到守牢士卒……”
蕭潼怒極反笑,好啊,說到這個份上,你還要跟朕裝!脣邊勾起一個冷戾的笑容:“三弟,還要跟朕虛與委蛇?”
蕭然渾身一震:“小弟不敢。”
“自己掌嘴三十下,再告訴朕你要不要招。”蕭潼的聲音中沒有一點起伏,可是眉宇間充滿危險的氣息,令整座鳳清宮冷若冰窖。
蕭然閉上眼睛,舉起手來,左右開弓地往自己臉上打去。清脆而單調的掌摑聲在鳳清宮中有節奏地響起,很快蕭然的兩頰就高高腫起,血絲沿着脣角流下來,又蒙在泛着亮光的臉上,斑斑點點。一張英俊絕倫的臉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只有那雙湖泊般的眸子中溢滿痛楚,依然還是原來的模樣。
蕭潼端起茶杯,慢慢品起茶來,任由蕭然機械地抽着自己的耳光。
蕭然忽然想起,那一次自己救了水兒回來,因爲以前犯了大哥的忌諱,被大哥罰了掌嘴。剛打了二十下,大哥就親自動手,卻根本不是要重責自己,而是減輕自己的疼痛。
那時候的大哥多麼溫柔,而現在的大哥又是多麼冷漠。
他的心痛得發抖,大哥,既然你不疼我,我瞞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就讓你知道我的罪過,就讓你恨我,就讓你殺了我吧。
三十下打完,蕭然放下手掌,恭敬地道:“小弟打完了,請大哥驗傷。”
蕭潼伸手擡起他的下巴,看着他臉上的傷痕,毫無憐惜,只是冷冷地問道:“招是不招?”
蕭然低下頭,蠕動了一下腫痛的嘴脣,費力地道:“小弟……願招。”
“說。”
蕭然吸一口氣:“葉星月其實並非王爺,她是長公主,是葉漫天的妹妹。”
蕭潼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蕭然。蕭然感受到大哥的目光,慢慢擡起頭來,淤腫的臉上已經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有放開一切的平靜,緩緩道:“她從小被當成男人來養,就是爲葉漫天培養一位能夠衝鋒陷陣、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她從小受盡各種嚴酷的訓練,沒有享受到一點天之驕女的尊榮。這些,是混在雍國的密探荀簡向小弟彙報的。小弟爲此對葉星月十分同情。
雲間破後,小弟將葉星月單獨關在一間牢房裡,並與她作了交談。她已經不再恨小弟,也接受了亡國的事實。只是,她求小弟放過葉漫天與王室成員……”
“她求你?”蕭潼敏感地挑眉,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莫非你們又早已惺惺相惜?”
“不,不止如此。葉星月她……她其實已經喜歡小弟了……”
蕭潼愣了愣,忽然仰天大笑:“好,好,朕的三弟果然人見人愛,在戰場上也能紅鸞星動。這葉星月看來倒是俠骨柔腸,難怪你這麼憐惜她,不惜犯下叛國的大罪也要放過她了。”
蕭然聽到“叛國”二字,身軀驀然一僵。叛國,好大的罪名啊。大哥,你真是如此看我的麼?
他的神思好象遊離了軀體,他木然地跪着,呆呆地看着地面,一言不發。直到蕭潼沉聲下令:“說下去!”,才如夢方醒,繼續稟道:“天牢被劫那晚,葉星月的侍衛統領莫衍闖入王宮求見小弟,小弟剛剛向大哥提過,此人乃是驚雷堂主莫問天的兒子。他是因爲愛上葉星月,才混在王府充當侍衛,以期接近葉星月。”
“這麼說來,驚雷堂的□□就是他去借來的?”蕭潼立刻抓住問題的核心。
“是。”
“我們檀盟一戰,損失多少人馬?”
“……五千人……”蕭然的心微微一沉,是啊,自己怎麼沒有將莫衍記在賬上。這麼重大的損失,大哥豈會放過?
“很好!”蕭潼五指併攏,“說下去。”
“是。”蕭然的頭垂得更低,“莫衍來找小弟,向小弟說了肺腑之言。他說雖然我是他的仇人,又是他的情敵,但他敬我的爲人,知道我是胸懷磊落、宅心仁厚的君子。他愛慕葉星月已久,現在葉星月國破家亡,身世凋零,他一定要保護她,給她一個幸福、安定的生活。他會用一片真情去感動葉星月,讓葉星月真正接納他。所以……”
“所以你就動了惻隱之心,暗中幫助他們逃脫?”
“是。小弟預先給了獄卒指令,若是有人來救葉星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暗中偷偷放行。但絕不能放走葉漫天與其他人。”
蕭潼眉心一動:“那麼,你又想如何完成葉星月所託,放過葉漫天與其他人員?”
蕭然猛地擡頭,伸手拉住蕭潼的衣襬,眸子中已泛起霧氣:“小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向大哥求情,只是,請大哥看在葉漫天已是亡國之君,一無所有的份上,網開一面,饒他不死。雍國剛滅,人心不穩,若是大哥再殺了葉漫天與王室成員,恐怕天下人都會罵大哥不仁。反之,若是能放過葉氏王族,便可籠絡民心,大哥接手雍國便省了很多麻煩。”
“你不怕葉星月是第二個塔爾穆,再跟朕來一場較量麼?”
“不,小弟相信她不會的。”蕭然連忙道。
蕭潼暗暗冷笑,你只會以己之心度人,天下事誰可逆料?他沉吟半晌,把目光重新投到蕭然臉上,語氣加重:“蕭然,你可知你的行爲該當何罪?”
蕭然心頭一凜,大哥叫自己蕭然,那語氣分明是帝王的語氣。
“回皇上,臣勾結敵將,私放朝廷欽犯,罪屬叛國。”
“沒了麼?”
“臣謊報軍情,欺瞞皇上,罪屬欺君。”
“叛國、欺君,誰給你的膽子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熟知律法,不用朕告訴你這是什麼罪過了吧?”蕭潼逼上來,聲音中已經有了金屬的冷厲。
“回皇上,這是滿門抄斬、凌遲處死的大罪。”
“你不怕死?”
“臣……不怕……”
“那麼你的家人呢?”
蕭然如遭雷亟,倉惶擡頭看了蕭潼一眼,又重重地磕下頭去:“求皇上開恩,念在臣以前所立的戰功,只治臣一人之罪,饒過臣的妻兒。臣雖死九泉,也銘感聖恩。”一滴淚水悄悄滑落下來,滾過腫痛的臉頰,燙得如同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