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密了,庭院中的宮燈被風吹得簌簌直響。地上的屍體已被侍衛們清理乾淨,雨水沖掉了血水,也沖淡了空氣中的血腥味,整個庭院又恢復了寧靜、安詳、潔淨,彷彿剛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蕭然跪在門口,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雨幕,眼前一直閃動着葉星月那雙燃燒着地獄之火的眼睛,那雙眼睛曾經明亮、堅定、神采奕奕,可是現在,它充滿仇恨、痛苦、悲愴,所有的滄桑在裡面沉積、發酵、醞釀,濃得似酒。只要接觸到那雙眼睛,就會令人不寒而慄,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震撼。
葉漫天爲什麼自殺?又是誰給葉星月傳遞的信息,讓她知道葉漫天已死?蕭然在腦子裡一個個篩選可能性,越想越覺得可疑。想得太過專注,以至於忘了左臂的傷痛,以及膝下的寒冷與疼痛。
他扭頭看了看內室,內室的門緊閉着,無聲無息。大哥有沒有受到驚嚇?他現在睡着了麼?睡得是否安穩?隔着門,他隱隱感覺到門內有一股異常的氣息,練武之人特有的敏感使他聯想到,門內必定有影衛在守衛大哥。會是風影麼?有他在,自己便該放心了。
大哥,我知道你恨我不知自愛,對敵人心慈手軟,以至於害自己受了傷,你爲我心痛,所以你生氣、發火、罰我反省。可是,我不能再讓這仇恨繼續下去,無窮蔓延。冤冤相報,只會使兩國戰爭不斷,只會使百姓慘遭荼毒。大哥,請原諒,我不是想違揹你的命令,我只是想制止這場災難。
他緩緩轉過身,對着房門磕了一個頭,心中默唸:“請大哥恕罪,小弟必須要去解開這個結。等明天天亮,無論你想怎麼罰我我都接受。”
他輕輕站起來,走出門外,飛身掠起,猶如一隻夜鳥般翩然沒入雨幕,眨眼消失了蹤影。
臥室的門悄悄打開,挺拔的黑影站在門內,低低的語聲道:“皇上,主人走了。”
“很好,果然膽子越來越大了……”分不出是無奈、是惱怒還是失望的聲音。
柴房裡亮着燈,葉星月與莫衍被侍衛用巨大的鐵鏈鎖在柱子上,葉星月身上帶着幾條血痕,衣服也被蕭然的劍劃破了。莫衍臉色蒼白,額頭掛滿冷汗,脣邊凝着血塊,胸前的衣襟上也染着斑斑血跡,顯然是被蕭然打傷後又吐了血。
“莫衍,你還好麼?”葉星月看着他,暗沉的眼底露出深深的歉意,“怪我太一意孤行,連累你了。”
“不要這麼說,星月。”莫衍的聲音中夾雜着喘息,聽來有些虛弱,“我們是夫妻,你總是與我客氣。你自己傷得不輕吧?”
“我沒事。”葉星月深吸一口氣,覺得膻中、氣海兩穴隱隱疼痛。則才蕭然擊落她的劍時,食指、中指彈出的指風分別射中了這兩處穴道,使她瞬間無力,只能束手就擒。
她本想與蕭然同歸於盡,想不到聯合莫衍都不是蕭然的對手,她回憶起蕭然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劍法,至今仍然膽寒。蕭然,以往與他戰場上交過無數回手,可他難道沒有盡全力?還是他有意藏起了實力?爲何今日交手,竟然發現他的武功比過去又精進許多?那六名殺手都是雍國武林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殤盟”的手下,可是集六人之力,加上自己與莫衍,竟然不是蕭然一個人的對手……蕭然!
愛,不可得,恨,卻那樣無力。葉星月的心被深深的無奈糾纏着、煎熬着,長這麼大,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陷在漩渦裡的一葉小舟,那種被迷茫、混亂吞噬的感覺令她幾近窒息。
既然報仇無望,復國更無望,那就讓自己死吧。到九泉之下見到大哥,也對他有個交代。葉星月,你終於還是爲國捐軀了,沒有辜負自己的身份與使命……
可是,莫衍,我對不起你,愛上我是你此生最大的錯誤。
眼眸中悄悄流露的愧疚卻令看着他的男子爲之展顏,能夠從心愛之人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便是死也值得了。
門外忽然響起侍衛的聲音:“王爺?”
“本王去看看他們兩人。”低沉動聽的語聲中,一身白衣的男子舉步走進來。
陰暗、雜亂的柴房裡好像忽然吹入了一縷清風,所有渾濁的味道被一掃而空。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那雙湖泊般動人的眼睛,一下子在眼前清晰、鮮活起來。
葉星月與莫衍同時怔住。
“葉姑娘,莫衍,你們怎麼樣?”蕭然上前,駢指點了葉星月幾處穴道,爲她止血,然後又從懷中取出兩粒丹藥,分別納入葉星月與莫衍口中,“這是固本培元丹,有助於你們恢復體力與功力。莫衍,你受了內傷,需要調養,服了這藥,可以試着運功療傷,不會再吐血了。”
葉星月痛苦地閉了閉眼睛,蕭然,你是來看我的狼狽樣麼?你究竟安的什麼心?我不想看到你溫和、善意的模樣,那隻會擾亂我的決心,令我軟弱。我不相信,不相信你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我。你是不屑麼?你不屑將我引以爲敵?如果這一切都是你的真面目,那麼,你太傻,你根本不應該這樣……
再次睜開,她的眼裡已射出刀鋒般的利芒:“蕭然,你何必假惺惺在我們面前扮好人?我大哥已經被蕭潼害死了,你還留着我幹什麼?我既然敢來行刺,便沒有打算要活着回去!”
蕭然看着她,面容平靜,湖泊般的雙眸中微微泛起漣漪,開口,低聲嘆息:“葉姑娘,請冷靜一點。你應該相信我,我是來告訴你真相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事實上,我也在懷疑,我也在尋找答案。”
莫衍神情一動:“蕭然,你想說什麼?”
“葉姑娘,你不相信你大哥是自殺的?”
“我不相信。”葉星月咬了咬牙,“他若想自殺,爲何要等到今日?他已明確告訴我,他會忍辱負重、臥薪嚐膽,以圖復國。他爲什麼要自殺?”
“我不知道,但我只想告訴你,你大哥他死於鉤吻,在雲間城破前,你應該與他在一起,你有沒有留意到他暗藏了這種□□?”
葉星月顯然大大一震,看着蕭然。蕭然也在看着她,目光磊落,不帶絲毫雜質,只是眼神裡含着疑問與期盼,分明想從她那兒獲取答案。
葉星月皺眉,陷入沉思中,好像在回憶那天的情景。半晌才道:“我沒看到,大哥也沒有在我面前提到這一點。鉤吻……王宮中沒有此物,王宮中的□□都是請專人配製的,要麼是一滴致命的劇毒,要麼是一年半載才生效的□□。而鉤吻差不多十二個時辰內見效……”葉星月擡起頭,盯着蕭然,目光中又帶了幾分寒意,“你怎麼知道這□□不是你們皇家之物?不是蕭潼用來毒害我大哥的?”
蕭然心中稍稍一寬,聽葉星月的口氣,分明是信任自己的,看來,她的內心真的沒有表面看來的那麼固執、那麼毅然決然。
“我們皇宮中也沒有鉤吻這種□□,一開始聽我大哥說葉漫天服毒自殺時,我也曾懷疑是他逼迫的,但後來我知道不是。葉姑娘,我現在懷疑此事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簡單,其中定有隱情。我懷疑你大哥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毒害的。但究竟是誰,我們還需要再做調查。如果你相信我,就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去找出真相。”蕭然的聲音很輕,可是他的目光真誠、態度堅定,他說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葉星月有瞬間的動容,慢慢垂下眼簾,似乎想到了什麼東西,眉宇間掠過一絲惶惑。
“我會求大哥放過你們,相信我,我一定做到。”蕭然承諾。
“蕭然。”葉星月擡眸,緊抿的脣邊隱隱閃過一絲悲愴,神情十分複雜,“爲什麼你不斬草除根?我是你的敵人,爲什麼你要在我面前示好?你這樣做,並不能抹去你們滅了雍國的事實。”
“葉姑娘,對此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所有的戰爭都有起因。若是當初你大哥沒有覬覦我妻子,沒有覬覦穆國江山,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葉姑娘深明大義,又與蕭然一樣,久經沙場,對戰爭、對仁義,相信我們有着同樣的理解。對百姓、對江山社稷,相信我們有共同的責任與擔當。葉姑娘,如果你還不死心,我定當奉陪到底。但是,我一定保你周全,因爲,我當你是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重重地砸在葉星月心上,她腦子裡一陣暈眩,心中的酸澀如潮水氾濫,她想流淚,可是眼睛卻乾澀之極。
蕭然走到莫衍身邊,伸手在他身上摸索,莫衍臉上瞬間閃過慌亂之色。蕭然微笑,手停下,攤開掌心,掌中兩顆漆黑的驚雷彈。
“莫衍,你藏得真好,想在我大哥審問你們時偷襲他,是不是?”
“你……你怎麼知道?”莫衍本來已經臉色蒼白,現在更加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蕭然淡淡一笑:“我猜的。雖然你們驚雷堂的火藥已經用完,但不可能沒有留下一點暗器。上次在你們婚宴上,你已用驚雷彈偷襲我,而今天你卻一顆也沒用上。所以我想,你必定留着,想用在最關鍵的時候。當你受傷,當你成爲階下囚,我們對你的警惕也會放鬆,這時候是你最好的下手機會,你想一擊即中。可是,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大哥的。”
莫衍蒼白的臉變得灰敗,頹然嘆了一口氣:“蕭然,與你爲敵,是我們的榮幸。”
“不,我不想與你爲敵,我想和你做朋友。”蕭然看着他,眼底盡是溫暖。
然後他看到粗大的鐵鏈將葉星月與莫衍全身捆得緊緊的,便爲他們解開,只剩下手足依然綁縛着。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腳步聲,侍衛的聲音道:“屬下拜見皇上。”
蕭然的心驀然沉下去,自己違抗大哥的命令,私自來見葉星月與莫衍,又被大哥逮住了。他默默對着門口跪下去,看到漆黑的朝靴與明黃的衣襬出現在面前。
“蕭然,你竟敢揹着朕與敵人勾結,若非朕及時趕到,你是不是還打算私放他們?”冷厲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充滿怒意。
“不。”蕭然急切地擡起頭來,辯解道,“小弟是來勸說他們兩人的,小弟無意背叛大哥,請大哥相信……”
蕭潼猛地一甩袖子:“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朕命你在蕭瑟館反省,你卻偷偷跑到這兒來,與這兩個欽犯聊得不亦樂乎!”目光觸及掉在地上的鐵鏈,脣邊泛起冷笑,“還幫他們把鐵鏈解開了,分明是想給他們提供逃脫的機會,你還敢說自己不是與他們串通勾結麼?”
蕭然眼前發黑,嘴裡發苦,大哥,你一生氣就是非不分了,爲什麼要這樣冤枉我,我沒有想要放他們逃走,他們都已受了重傷,門外還有侍衛守着,他們逃不脫的。
“大哥,我沒有……”
蕭潼不容他解釋,鐵青着臉,厲聲吼道:“來人,將這叛逆之徒拉出去——杖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