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跟在蕭潼身後往外走, 邊走邊向他提起昨晚的事:“小弟不敢欺瞞大哥,韋氏之死實在堪疑,小弟雖是收養霈兒爲義子, 可並沒有對他放鬆警惕。昨晚霈兒稱不敢獨自入睡, 央求小弟陪他。半夜裡小弟佯裝熟睡, 發現那孩子早已將□□藏於指甲之內, 妄圖喂入小弟口中……”
“你說什麼?”蕭潼大吃一驚, 猛地停住腳步,回身抓住他的手,用力之大幾乎攥痛了蕭然的手腕, “那小子果然是隻白眼狼,朕立刻將他抓起來, 關入天牢, 擇日處死!”
“不, 大哥,你聽小弟說下去。”蕭然平靜地對上蕭潼泛起寒光的眸子, 目光一片坦誠,“大哥既然允了小弟收霈兒爲義子,必定是同意小弟去承擔這個風險的。小弟心中清清楚楚,霈兒無論想搞什麼陰謀,我都不會讓他得逞。何況他最終未能下得了手, 證明他的心是善良的。既然如此, 小弟堅信能夠感化他, 還請大哥給小弟這個機會。若是大哥此刻下旨處死霈兒, 那麼追封懷瑾、收買廉國民心的計劃豈非要泡湯了?請大哥三思。”
蕭潼無語, 略微有些苦澀,好嘛, 這小子現在把朕的心都摸透了,朕就被他抓在掌心了。可是蕭然的話合情合理、無可辯駁,他只好緩了臉色,鄭重地告誡道:“朕同意你的觀點,可你養了這隻白眼狼在身邊,一定要小心謹慎,絕不能讓他傷害到你和你的家人。否則,朕饒不了你!”
蕭然微笑,大哥啊大哥,明明是關心的話,非要說得這麼嚴厲。躬身應道:“是,小弟謹記在心。”
懷霈當日服過藥,出了身汗,昏睡了一天。到黃昏時燒退了,蕭然帶他到秋若水面前,拜過義母。在擡頭看清秋若水面容的剎那,懷霈幾乎呆住。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那樣清麗絕俗,不染人世纖塵,她應該站在天宮中,輕舒廣袖,掬一蓬月光,踩一片祥雲。
原來世上當真有蕭然與秋若水這樣的神仙眷侶,那樣高貴、那樣優雅,彷彿站在雲中,卻又親切得觸手可及。秋若水並未多話,只是淺笑盈盈,柔聲安慰了他幾句,並喚過蕭寒煙,讓她叫“哥哥”。懷霈看着眼前這個雪人兒般的小女孩,吹彈得破的肌膚、黑寶石般的眸子、嬌甜可人的笑容,聽她清脆的聲音喚着“哥哥”,一顆心莫名地柔軟下去。
這一家人,真的讓自己感覺好親切……
翌日,蕭然帶懷霈上朝,蕭潼當朝追封懷瑾爲南安侯,封懷霈爲南安世子,由靖王收爲螟蛉義子,教導他長大。隔日爲懷瑾夫妻出殯,百官都得參加。一時朝上議論紛紛,百官皆認爲皇上太過仁慈。懷瑾並非自願投降,乃是軍敗被擒,皇上不該如此善待他,更不可養癰遺患云云。
但這些不同聲音被蕭潼一道冷靜而威嚴的目光掃了下去。“朕以仁治天下,方能令四海歸心、天下一統,卿等尚有何議?”於是所有人都閉了嘴。
懷瑾夫妻的葬禮辦得盛大而隆重,懷霈自始至終跟在蕭然身邊,蕭潼帶着穆國衆臣都來參加,廉國一百二十五名王室成員親眼目睹了穆英帝的仁舉,紛紛表現出臣服之態。蕭然暗暗露出欣慰的笑容。
懷霈堅強地挺過了這場葬禮,雖然痛苦,目光卻不再呆滯。守靈、答禮、送葬,整個過程中,身邊都有一個修長挺拔的身軀陪着,溫暖的手掌握住他冰冷的小手,殷切的目光默默傳遞着關懷。懷霈就象一個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一根浮木,隨着它載浮載沉。
直到夜深人靜,房間裡只剩下蕭然與他時,他才撲跪在蕭然面前,抱住他的腿,默默流淚,喃喃低喚:“爹爹,謝謝爹爹……”
蕭然心疼地把他抱起來,爲他擦乾眼淚:“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太傷心了。早點睡,明日爲父還要帶你進宮謝恩。”
這一夜懷霈睡得特別安心,睡夢中沒有驚悸、沒有流淚,呼吸也很平穩,身子貼緊蕭然,好像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蕭然輕輕摟着他,從來不知道男孩子也會表現出這樣的依賴感,這孩子,現在露出的該是他的真面目了吧?
第二天巳時,蕭然帶懷霈進宮謝恩,懷霈恭恭敬敬地行三跪九叩之禮,口稱“皇上萬歲”。蕭潼含笑道:“霈兒免禮。既然隨了你義父,便該稱朕一聲‘大伯父’纔對。”
懷霈以額觸地:“罪臣不敢。”
“朕連你父王的罪都已赦免,你小小年紀,何罪之有?”蕭潼擺手,“再不起來,難道要等朕親自扶你不成?”
蕭然見大哥微有怒意,連忙去拉懷霈:“霈兒,不得違逆你大伯。”
蕭潼道:“三弟,你先到外面稍等,朕有話單獨與霈兒說。”
蕭然一震,大哥是什麼意思?剛想推辭,蕭潼一道淡淡的目光掃過來:“嗯?”
“大哥,霈兒初見龍顏,不懂規矩,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哥寬宥。”蕭然說着,深深一躬。
蕭潼幾乎氣歪了鼻子,難道朕是故意找碴之人?至於你這樣護着這小子麼?看來兩天前那三十板子沒有打疼你,你的皮又癢了!狠狠瞪了蕭然一眼,蕭然心頭一凜,意識到自己態度不對,連忙乖乖退了出去。
懷霈垂手站在蕭潼面前,低眉斂目,神態恭敬而溫順。蕭潼仔細看着他,懷霈只覺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脊背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冷汗不覺冒了出來。
“霈兒,你年紀與太子相仿,又是三弟之子,朕有意讓你進宮,與太子一起上學,不知你意下如何?”
懷霈一愣,原來蕭潼要跟他講的是這件事?還以爲他要拷問自己一番……
“霈兒不敢私自作主,此事只需父親同意就好。”
“很好。”蕭潼微笑頷首,又不動聲色地道,“朕聽三弟講,你曾在廉國王宮中行刺他,可有此事?”
懷霈撲通跪下去,臉色微微發白:“是,霈兒無知,對父親心懷怨恨,一心想置他於死地。”
“那麼現在又爲何願意認他爲父?霈兒這樣剛烈之人,難道願意認賊作父?”蕭潼輕笑,帶着戲謔之意。
懷霈猛地擡起頭來,烏黑的雙眸中露出痛苦之色:“只爲這蒼茫人世,除去我父王母后,只有爹爹給我一片溫暖。懷霈雖然年少,卻也懂是非善惡。爹爹以真心待我,若我以怨報德,簡直豬狗不如!”
蕭潼目注他良久,緩緩地、一字字地道:“那麼,霈兒有沒有愧對你義父的地方?”
懷霈身軀一震,緊接着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霈兒……霈兒幾乎錯殺爹爹,霈兒該死!霈兒該死!”眼底露出一片惶恐之意,忽然舉起手掌,用力抽打自己的面頰,“霈兒對不起爹爹!”
啪啪的掌聲一聲接一聲響起來,侍立一旁的宇文方震驚地看着這個孩子,被他眼裡那種濃重的愧疚與痛苦駭到,下意識地向蕭潼投去懇求的目光。
明黃的身影出現在懷霈面前,修長的手指握住那兩隻自虐的手,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霈兒,不許你這樣折磨自己!你對你爹做了什麼?爲什麼要這麼說?”
懷霈惶然擡頭,眸子中涌動着複雜的情緒,悲哀、自責、求恕、矛盾、期盼……“大伯父,求你別問了。霈兒從此之後,必會奉爹爹如親父,好生孝順他、伺候他。”
蕭潼輕嘆,伸手摸摸他的頭,和聲道:“霈兒,你能這樣想,朕就放心了。難爲你了……”
懷霈動容,眼裡慢慢溢滿淚光,呆呆地看着蕭潼:“謝謝大伯父。”
及至蕭然父子離去,蕭潼慢慢皺起眉頭,他發現,這個孩子真是與衆不同。不過,他看起來似乎真的醒悟了,不是麼?
他跟蕭然提了讓懷霈進宮的事,可蕭然沒有同意。他怕懷霈在宮中遭到太傅的歧視,畢竟這孩子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抵禦風雨。蕭潼見他如此護犢,只好作罷。
澤國,若熙宮,澤懌俯伏在宮前的甬道上,恍惚憶起五個月前自己也曾跪在這裡,等着哥哥回宮,向他請罪。想不到時隔數月,自己又再次面臨這樣的情形。
銀色衣襬出現在自己面前,澤悅一貫以來慵懶、邪魅的聲音變得有些急切:“起來,隨我進宮!”
澤懌隨澤悅進去,再次撩袍跪倒:“臣弟拜見王兄。”
“不必多禮,快快起來。”澤悅一甩袍袖,“我在長寧時就感覺心神不寧,一路回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猜想宮中必定有事發生。弟弟,你快告訴我,是否出了什麼事?”
澤懌卻沒有起來,只是慢慢擡起頭,惶然道:“回王兄的話,王后嫂子失蹤了,還有父王……也失蹤了……臣弟無能,這幾日命禁軍搜查全城,一無所獲。臣弟正想派人給王兄送信,王兄卻回來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澤悅的聲音陡然提高,眼裡射出利芒。
澤懌嚇得一抖:“已經十日有餘……”
澤悅擡手就是一巴掌抽過去:“爲何到現在纔想到給我送信?若不是我自己感應到,你打算瞞我到何時?”
澤懌被這一掌打得身子一偏,幾乎跌倒在地,雪白的臉上立刻浮起一個鮮紅的掌印,不敢用手觸摸,迅速跪直身子,不敢看澤悅的臉,身子微微發抖:“臣弟想在王兄回來之前找到他們……臣弟知錯了,是臣弟糊塗,臣弟該死,請王兄狠狠責罰……”
一語未了,澤悅已氣得一腳將他踢翻在地,等澤懌爬起來重新跪好,見澤悅手中已多了一根藤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