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醒來時已近黃昏,第一眼便看到澤悅抱着他的女兒蕭寒煙坐在牀邊,無限寵溺地看着蕭寒煙雪白的小臉,聲音軟軟地逗她:“小煙兒,你長得真可愛,要是你再晚點出生,我便讓我的兒子娶了你。可惜,你都已經出生了,他卻還在天上飛呢。”
蕭然忍不住大笑,卻牽動胸口的傷,引起一串咳嗽。澤悅被驚動,連忙站起來,一手還抱着蕭寒煙,另一手卻去撫他的背:“醒了?疼得厲害?還想嘔血麼?”
蕭然搖頭:“我沒事,好多了。”指着澤悅,笑得喘不過氣來:“澤悅,我從來無法把你跟抱着孩子的男人聯繫起來。你這傢伙心高氣傲,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願意抱孩子……”
澤悅憤然瞪着他:“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竟然如此小看我。以前認爲我花心,現在又冤枉我不會抱孩子。真是可惡!我告訴你,我這樣的人……”語聲頓住,好象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見蕭然蒼白的臉上憋不住笑意,他氣哼哼地坐下去,轉向蕭寒煙,柔聲道,“小煙兒,你知道的哦,你知道叔叔有多溫柔、多體貼,對不對?”
蕭然勉強止住咳嗽,看着澤悅生起氣來越發俊美的面容,心中涌起酸酸的、暖暖的感覺,本來黯淡的心情,此刻也因爲他而亮起來,無聲嘆息:“澤悅,你真是……我的陽光。”
澤悅一怔,緩緩擡起頭來,魅惑的眼睛裡有深深的動容。默注蕭然良久,輕輕道:“如果說我是你的陽光,你便是我泛舟遊弋的湖泊。蕭然,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澄澈、永遠靈動、永遠富有生命力,我不希望——你變成一潭死水,你明白麼?”
蕭然的睫毛急速顫動了兩下,垂下眼簾,擋住眼底的波動,無言以對。呆了片刻,他擡頭,向澤悅伸出手去:“讓我抱抱煙兒。”
“你可以麼?”澤悅有些擔心。
蕭然微笑:“有你在,我還擔心什麼?你不是說,有你澤悅大神醫在,根本用不着別人麼?放心,我真的好多了。相信用不了幾日,我便可以下牀活動了。我得儘快到邊關去……”
澤悅皺眉,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怒意,想發作,卻看到蕭然一臉溫潤的笑容。頹敗地苦笑:“你這個人,我永遠沒法對你生氣。剛纔我氣得不行,恨不得大罵你一通,可等你醒來,我卻發現我根本生不起氣來。你給我消停些,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養好傷再說。有我在,絕不會讓你去邊關的。”
說着將蕭寒煙遞過去,“看看你有這麼美麗可愛的女兒,還有秋姑娘那麼溫柔善良的妻子,你怎會忍心做對不起她們的事?還有,既然你心中還牽掛國事,還擔憂天下蒼生,你爲什麼要拿自己的命去賭?你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你的親人,你算怎麼回事?”
蕭然接過女兒,微微低着頭,顧左右而言它:“水兒怎樣了?她好些了麼?”
澤悅悻悻地瞪他一眼:“她醒了,不過服了我的藥,她睡着了。”頓了頓,見蕭然神情黯然,終是不忍,緩了語氣道,“她只是太累了,爲你憂心如焚、不眠不休,這樣柔弱的女子,她怎能吃得消?她需要好好睡一覺,希望她能睡得安穩。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一定給她好好調理,讓她恢復如花美貌、如玉潤澤。”
蕭然微微展眉:“謝謝你。”
“不對。”澤悅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
“什麼不對?”蕭然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以前你從不跟我說謝謝,爲什麼現在見外了?”澤悅質問他,然後眉心一皺,上下打量着他,“這次我來,覺得你好象變了個人似的,讓我捉摸不透。老實交代,你發生了什麼?到底在想什麼?別告訴我,你有了孩子就變得有城府了。”
蕭然苦笑:“別給我戴大帽子行不行?”語聲一頓,悵然嘆息,“對你,我永遠不會改變。我只是……一直在家國之間徘徊,擺不定自己的位置。我一直很失敗。在我大哥眼裡,我從來不是好兄弟、好臣子,他只是用大哥的身份在寵着我,可我,卻對不起他,一再地辜負他的期望、辜負他的教導。我真的無所適從,我想用自己的血洗去所有罪孽,也洗清自己的眼睛,好讓自己清醒過來……”
澤悅很迷茫,他無法切實體會蕭然的感受,可只要蕭然是他的朋友,他就能理解他。他不知道怎樣安慰他,但他的目光已給了蕭然最大的安慰。
蕭然好脾氣地微笑,“在你面前,我永遠沒有城府,所以,我以後再也不會對你說謝字,好麼?免得你那樣擠兌我。”
“這還差不多。”澤悅展顏,看着蕭然,有些沾沾自喜的樣子,“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說話也有力氣了,我真高興你能跟我講這麼多話。剛來時見你連呼吸都費力,我幾乎要急死。”
“是啊,你們澤國的醫術就是高明。”蕭然讚歎,“你給我服了藥,我便舒服多了。”。
“蕭然,你大哥……”澤悅終於忍不住提起蕭潼,他知道蕭然等了很久,一直想問他大哥的事,但他顯然很痛苦,想問又不敢提及。
“他……怎麼樣?”蕭然費力地擡了擡手,覺得懷中的女兒一下子變重了。
“你昏過去後,我正好走過來,聽他在裡面哭。我進來,見他抱着你,淚流滿面……”澤悅的聲音低下去,難得地露出黯然的表情,“我從未見他如此脆弱、傷心的樣子。蕭然,你好殘忍。雖然我理解你,可是你大哥……他受不了。”
蕭然不語,低頭去看女兒,睫毛上卻慢慢染上了一層水汽。襁褓中的小女兒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蕭然的心中酸脹難當,伸出手指,輕輕撫上女兒粉嫩的臉頰。
有澤悅照料,蕭然的傷好得很快,朝中文武羣臣紛紛來看他,他的得意門生、翰林學士諸葛英更是幾乎每天來看他一次,盼着他的傷勢迅速痊癒,盼着重新見到他意氣風發的樣子。
只是靖安軍將士都留在鬆萌關防禦雍國兵馬,所以晏封等兄弟只能在遙遠的邊關等待蕭然的消息,望眼欲穿。
秋若水在他面前依然那樣溫柔嫺靜,水樣的雙眸中總是盛着滿滿的關懷與憐惜,以及對丈夫始終如一的信任與依賴。這種表情令蕭然越發慚愧、自責、無顏以對。比起水兒的大度與明智,自己真的如大哥所說,提不起也放不下,優柔寡斷、自怨自艾,越來越沒出息了。
每次想到大哥爲他痛苦的樣子,他的心就如同被刀剜着,疼得滴血。一天,兩天,三天,大哥都沒有來看他,蕭然心中的失望一天比一天擴大。
養病的日子裡,他反反覆覆自省,反反覆覆痛斥自己的良心。蕭然,你怎麼越活越任性了?在大哥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完美狀態完全是假象,你欺騙不了自己。骨子裡,你仍然是那個肆意妄爲、縱情任性的傢伙!
大哥,請你原諒我,我知道錯了,可是,我知道這樣的認錯對你來說已經一文不值。我只希望,你還能象以前一樣疼我、愛我、教訓我,不要放棄我……
“然兒,朕以前一直一廂情願地要求你、苛責你。是朕錯了,朕現在明白,無論朕付出多少努力,朕都無法改變你。所以,朕打算順其自然了。”大哥的話又歷歷在耳邊響起。大哥,你是真的打算“順其自然”了麼?這四個字代表什麼?你再也不在乎我了,是不是?隨我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是對是錯,你都不管了,是不是?
澤悅天天陪着他、開解他,卻一直在威脅他。“這一次,無論你大哥如何罰你,我都不會心疼你,也不會幫你了。因爲,這是你自找的!”
蕭然只是溫和地罵他“狼心狗肺的傢伙”,脣邊含着淡淡的笑容。可是這笑容卻令澤悅覺得心痛難抑。
樑王蕭翔也來看了他幾次,問及大哥,蕭翔總是閃爍其詞。蕭然實在無奈,再次見到諸葛英時,他用力坐起來,抓住他的手:“我大哥怎樣了?他有上朝麼?”
“皇上他……”諸葛英有些惶恐,囁嚅着不知道如何開口。
蕭然臉一沉:“說!”
諸葛英被他的氣勢嚇得撲通跪下去:“恩師息怒。皇上不允許我們在你面前提及他的狀況。皇上他……越來越憔悴、消瘦,雖然還是日日上朝,可是學生覺得他一點生氣都沒有,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睥睨天下、霸氣縱橫的樣子了……”
劇烈的疼痛瞬間攫住蕭然的心,左胸受傷的位置彷彿突然被撕裂開來,血流如注。蕭然眼前一黑,一股血腥味涌到喉嚨口,壓抑不住,噗的一聲噴到地上,將跪在地上的諸葛英嚇了一跳。
“恩師!恩師!你怎麼樣?”他的驚叫聲將澤悅和秋若水都引了進來。
“蕭然!”
“蕭郎!”
澤悅問明情況,爲蕭然檢查了一下身體,臉色凝重,叮嚀道:“蕭然,你傷在心口,以後千萬不可輕易激動,否則很容易吐血。”
蕭然擺手,無力地垂下頭:“我無事,不必擔心。”
四天,五天,六天……皇后帶着太子也來看過蕭然幾次,可提及蕭潼,陸宛柔只是搖頭嘆息,然後略帶責備地看着蕭然:“三弟,這樣折磨你大哥,你開心麼?”
到第八天,蕭然終於可以起身走動了,他迫不及待地坐轎來到皇宮,求見蕭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