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遊客在中軸裡,冉冉知道從前它還是關閉的時候,這裡一定是清幽的,即使是逢年過節,每座殿卻都是寂寞的,各殿的每個屋子裡又都是隔絕的,和現在的人是多麼的類似,這樣熱鬧,彼此卻都不甚親近。
曾經以爲鄭其雍既是情人,又一定會成爲家人,然而,現今,面對面坐着,卻什麼都不能說,他在想什麼自己都猜不透,他成了個臉熟的陌生人而已,一陣悲愴。
李沛然悠然地帶她在遠望得到宮牆的咖啡廳坐下。兩杯咖啡裝在精緻的白瓷杯子裡,李沛然食指扣在精緻的杯耳裡,替冉冉加了小半杯牛奶。
冉冉望着遠處,白雪如柳絮如梨花,一點點在宮牆上積聚,終於把西北角上金色的琉璃瓦掩蓋住。
李沛然很享受這個短暫的安寧。前些年,剛從國外回來,週末的時候,他也很喜歡坐在現在的位置上,點一杯咖啡,窩在柔軟的沙發裡,隨便翻看些雜誌,或是像冉冉這樣遠眺。淡淡咖啡的幽香裡,泛着生活的滿足與喜悅。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斜進廳裡的光束。
手機震動兩下,他瞥了一眼,Jeff已經在現場看了一遍,準備要前門南面的全聚德。
李沛然悄悄望了眼冉冉,想到人言可畏,自己不能過分張揚,免得回頭落了把柄。發了個位置,讓Jeff他們來接上冉冉,自己還要繞道去談點事情。
接到Jeff電話時,冉冉從平和的思緒裡被拉扯回來,竟然有點悵悵,問李沛然,“你不去?”
一下飛機,看到他,冉冉覺得自己是個花瓶,任他們擺佈。可是因爲想着這單子有李沛然的關係在其中,不由得鬆了口氣。這會兒,聽說晚上他不參與,才發覺要靠他們仨對着聽起來就很不好應付的主任,不由得發憷,尤其自己從來不懂那些酒桌上的規矩。
他嘴角挑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還有事情要和客戶談。”又思忖了下,話可不能說滿,“要是談得早,說不定去看看,湯主任也是老相識了。”
冉冉上了Jeff的車,一路上都七上八下。偏偏車在高架上還堵,冉冉看着遠近滿滿當當的車道,尾燈如虹,一時花了眼,思緒也飄遠。
大四的時候,自己每天收發郵件,焦灼地揣度人家教授回信裡的“一有名額被批准就優先考慮你”究竟是客套還是實話,奈何用不是母語的語言交流,永遠隔着一層。
其雍那個時候也爲了一篇論文忙得焦頭爛額,有的時候,兩個忙碌的人連續一個禮拜都說不上半個鐘頭的話。偶爾有機會視頻,其雍鬍子拉碴的,頭髮也長了許多,滿臉憔悴,他說一週有幾天甚至是在實驗室外走廊的長椅上窩着湊合過的,冉冉看着心疼,對於兩人無可奈何的疏遠,從來沒有怪過他。她知道其雍在大洋彼岸等她,而她需要的就是哪怕只有一位教授的青睞。
就在她精疲力竭的時候,媽媽的電話又如同晴天霹靂。恰恰是個週五,最後一班火車連站票都沒有,她坐在長途大巴最後排,夾雜在中央門前停滯不前的汽車長龍裡,看到尾燈閃爍,一下下戳在自己心口。歸心似箭,而大巴幾十分鐘都沒能從中央門前駛出幾十米。
“幸虧我們出發得早啊。”那個售前工程師有點耐不住性子,雖然有了提前量,但看這種堵法,心裡仍舊七上八下,還是不住地看手錶。
約的是晚上七點,他們六點四十到了全聚德,Jeff忙着進去看了眼訂下的包廂,甚是滿意,給冉冉指了個座位,一會兒迎了客人入座,她也好及時落座。
三人立在窗邊往下看,進出的車輛行人盡收眼底。
“你會喝酒嗎?”
“喝過一瓶啤酒,好像沒醉。”
“喝多少會醉?”
冉冉凝眉想了會兒,“不知道呀,喝了一瓶,有點暈乎乎的,就沒再喝了。”
Jeff瞪着她,“你是我見過最沒有酒量的人了。”
冉冉從沒醉過,因爲喝酒的機會本就寥寥。
畢業的時候本來也想借着那氛圍一醉方休,以祭奠自己沒有瘋狂過的青春,一個宿舍的姑娘連拖帶拉地運了兩箱子的啤酒,坐在玄武門下的亭子裡,面對夜間望不到對岸的玄武湖,打算不醉不歸。
誰知道谷裕一下子咕咚咕咚灌了四瓶,冉冉倒是想那樣豪飲,可喝不下去啊。之後不出五分鐘,谷裕就哭了,嚎啕大哭,引得夜跑的市民頻頻回頭。她不罵人不叫囂,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冉冉知道是爲了夏巍,除了撫她的背沒有法子。
她喝醉了力氣大得驚人,三個人拽着,仍然沒擋得住,陸陸續續潑潑灑灑估計又灌下了三四瓶啤酒,之後就躺在長椅上不肯起來。她們仨花了好大的功夫,擡手擡腳,才把她拖進了地鐵站,可出了鼓樓公園的站口,再也擡不動她。最後還是去鼓樓醫院借了副擔架,纔給她擡進了急診室。
求醉不成,反倒是在急診室坐了一夜,也算是這個宿舍獨特的畢業回憶吧。從那之後,冉冉就決定絕不能醉,她雖從來沒和旁人交流過,可谷裕那晚醉了發酒瘋實在太難看,冉冉不允許自己也現出這種醜態。
“你量力而行吧。”Jeff過了好久才冒出這麼一句。
一輛商務車停在門口,冉冉看到Jeff眼睛一亮,估計是湯主任他們到了,卻又發現攬勝跟在後面,李沛然和他們在握手。
“冉冉,你晚上千萬不能喝得爛醉。”Jeff嚴肅的樣子倒是少見,把冉冉震住了,“即使醉得不行了,你要記得和我們倆回酒店。”他盯着冉冉的雙眼,“一點不能含糊,只能和我們走,不要上別人的車。”他抱着雙臂從上面向下看了一眼,“尤其不要上李總的車。”
他後面的售前工程師也附和着點頭,“你實在不行了,就坐我們邊上。”
冉冉沒來由地感動,可不明白怎麼Jeff突然這樣把業績置之不顧。
那售前把一張房卡塞給冉冉,“你的房間。”冉冉塞到了口袋裡。
他們把李沛然的企圖看得透透的,一直在利用自己,可這會兒又這樣告誡,冉冉不知該對Jeff是氣還是感激。
“你們都說我們做銷售的沒底線。”Jeff面帶不屑地開口,“我們也是有底線的,只是實在太低了,低得普通人看不見而已。”他一本正經地這麼說反倒帶着點喜感,板起臉,“但是已經這麼低了,比這還低的事情我是真不能接受。”他回過頭看半掩着的門,“差不多要上來了,迎着吧。”
三個人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走廊裡,約摸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讓着李沛然半步 ,他身後又跟着五六個人,個個面容嚴肅卻又帶笑。
走到跟前,Jeff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沛然衝那中年人擺擺手,“湯主任,你忙你的去吧。”徑直從冉冉他們仨身邊過,臉上帶着點高高在上的微笑,甚至不因爲Jeff帶着諂媚的問候而有所改變,只輕輕點了個頭,留個冷漠的背影,和他身上淡菸草的香味很類似,往走廊深處走去。
他晚上也有飯局在這兒,“晚上我帶冉冉過去”,原來只是順路送她來的意思,冉冉心裡空落落的,可爲了那十來萬塊錢,還是強打起精神來。細細想來,Jeff說那一番話前,她就是因爲十幾萬的提成撐着的,這會兒突然很不想讓Jeff他倆失望,即使不給自己提成,她也不想鎩羽而歸。Jeff果然也是個收買人心的好手。
一番寒暄,六個客戶落座,冉冉才小心翼翼在Jeff的眼神示意下坐下。
Jeff又說了段簡潔明瞭的開場白,等着那不苟言笑的湯主任夾了第一筷子,大家才紛紛動筷。
“喲,這位小姐下午沒看到呀。”最年輕的一個和冉冉年紀相仿的小夥子開口,帶着點調笑,露出尖尖的虎牙。
“這是我們的設計工程師,趙冉冉。”聽着Jeff的介紹,冉冉半站起來,“她下午見個朋友去了。”
“什麼朋友呀?這麼火急火燎地去見。”對方口無遮攔還咄咄逼人,都得大家都笑起來。
年輕的兩個小夥子笑起來,毫不畏懼魚尾紋早生,冉冉看着還只覺得像從前同學在打趣。可那幾個中年人就有點皮笑肉不笑了,看得她心頭一凜。“就是個朋友。”
揣度了一下,方纔李沛然的冷漠有他的道理,能得這家單位的青眼,肯定和他有關,但眼下他反而和自己撇清關係,自然有他的考量,過分表現親近了,萬一反而把單子攪黃了,甚至也毀了和他建立的“良好”關係,可就得不償失。那這頓飯都靠他們仨自己扛了。“挺久沒見的了。”
“喲。”他拖長了音,“還能比工作重要?趙小姐是不是要罰酒?”
冉冉沒想到這麼快就衝自己來了,瞟一眼Jeff,滿是驚惶,可只看到他倆無可奈何地點頭,硬着頭皮先乾一杯,冰涼涼的液體順着喉嚨下去,好幾次都快嗆着了,睜眼一看,怎麼才淺了這麼點兒,恨不得自己捏起鼻子來硬灌,好容易見了底,咳了幾聲。
“朋友是男是女呀?”他還不依不饒。
冉冉一愣,怎麼這麼問呢,這話題好像在往不太好的方向發展,“女的。”對面一片噓聲。
Jeff握着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我們冉冉不喜歡坐飛機,下了飛機就渾渾噩噩的,反應也慢了半拍,她是我帶來的,我給大家賠不是。”說完幾口豪飲直接喝完。
冉冉此刻對Jeff滿滿都是感激,要不是他的出手相救,對方一定不肯善罷甘休。
然而,接下來的一個鐘頭,簡直排得上不愉快經歷的前幾名。一個個理由逼得冉冉不得不舉杯,重複第一杯的感受,而且越往後越喝不下,每一口酒滑下喉嚨都極其漫長。冉冉想吃幾口菜,可夾在筷子上只覺着噁心,喝都喝飽了,根本吃不下去。
眼中蒙上一層霧氣,對面也面紅耳赤的客戶藉着酒勁,不再那麼端着,爭先恐後地要和冉冉碰杯,她實在喝不下了,恍惚間覺得自己是谷裕,日復一日地出現在這樣的酒席上,乖乖地一杯杯往下喝,只希望自己的存款額能像喝進肚的酒一樣漲起來。
冉冉覺得有個小夥子藉着敬酒掐了她腰兩下,她想躲卻也懶得動,只覺得天旋地轉,累得恨不得躺在一旁沙發上,可對方的酒杯還不住地磕在自己杯口上。她望着始終滿滿的酒杯,心裡嘆氣。
Jeff擋在她跟前,“小姑娘沒怎麼出來跑過,我幫她喝。”
“哎!沒意思!”客戶方又很不滿意,“和你喝跟和她喝一樣嗎?你代也行,一比三。”
冉冉覺得好笑,你們倆男人喝酒,爲什麼要一比三,你們和我喝的時候怎麼沒三比一?然而這兒根本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
售前工程師也湊上前把她往後推了推,她覺得空氣流通了許多,可剛能好好呼吸,就覺得胃再也承受不了這麼多的酒。她早就不數了,但總覺得喝了五瓶都不止。
她軟綿綿地抓了下售前的胳膊,朝外頭示意下,暈暈乎乎間看到他也自顧不暇,草草點點頭,都沒有回頭看。
本來是想去包廂裡的洗手間的,可門卻反鎖着。吃力地挪出包廂,緊貼牆壁,艱難在走廊上慢慢走。
李沛然好不容易抑制了自己參與那晚餐的慾望,可當平時不大願搭理的幾個人,說他好不容易回趟北京,要一起聚聚的時候,他倒脫口而出前門的全聚德,大家都知道平時他有多不喜歡去私密性這麼不好的飯店,但今天只要是個他能選地方的筵席,他都要參加,並且要把地點定在這裡,這個慾望根本抑制不住。
即使來了才發現這飯局是容復攛掇起來的,他也硬着頭皮坐下來了。
已經三年多沒有見過容復了,他在做東位置上衝李沛然笑,那種爽朗,和從前還是同學的時候無異。李沛然帶着點不屑,卻不像之前那樣想起他就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