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知趣

飄飄然地過了兩天, 冉冉對這棟別墅有無窮無盡的好奇,這個鐘頭,她坐在二樓露臺上曬太陽, 下一個鐘頭她已經蹲在後院仔細研究起那一片雛菊, 一樓面對花園的門廊、堪比影院的視聽室、聽得見雨聲的客廳, 李沛然一一陪着她感受過去, 他對自己的房子突然有了點兒新的認識, 當初買下來時明明人家介紹了許多體驗,他買下來便也不再理會,很少自己在家, 因爲這只是房子,不是家。對他來說, 華麗的房子太多太多了。

傍晚時分, 兩人還手牽手走出花園, 走到能俯瞰餘暉下梧桐道的地方,看翠綠的法桐從遙遙的中山路盤旋進山, 環繞在寶石般的美齡宮旁。

夜晚是醉人而酣暢的,他愛極了冉冉閉着眼睛的求饒,激烈得在她肩上咬下幾個紅印。而後抱着嬌軟的身體入睡,踏實而甜美的睡夢。

這兩天帶來的真實的快樂,讓他彷彿腳踩在雲端, 又那樣的虛幻, 於是週五上午醒來看不到冉冉時, 他心裡一陣冰涼, 側耳聽不到聲響, 趕忙起身,二樓沒有人, 走到一樓,看到繫着圍裙在廚房做早飯的身影時,他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燉鍋裡一碗玉米雞肉粥“卟嚕卟嚕”小心翼翼地翻滾,金黃色的煎餃橫躺在碟子裡,撒上了一點醋,很是誘人。

“刷了牙快來吃吧,要是冷了,我的功夫就白費了。”冉冉衝他歪着頭笑。

安然地回到二樓洗漱,放下的心卻又提起,她那些瓶瓶罐罐全部從洗臉池邊的架子上消失了,消失得一乾二淨,毫無痕跡,像一直只有他獨自生活般。

提心吊膽地走回一樓,冉冉已經坐在吧檯前,拿一柄長勺往兩個碗裡盛粥,兩邊頭髮都夾在而後,一張臉還是那麼嬌小精緻。

李沛然在吧檯上和她對坐,膝蓋正好碰到她,溫暖的觸覺。握住遞給他調羹的手,捏在手裡才覺得真切,他剛想說,別走了,餘光已瞥見沙發邊立着的奶白色小行李箱。心被一戳,她起了個早,就爲了收拾行李嗎?這幾天的時光難道只有自己樂在其中?

冉冉衝他莞爾一笑,“不好吃?”

嚐了一口,煮粥的功夫還是冉冉到位,軟糯養胃,“好吃,每天都想吃,怎麼辦?”

“別裝了,你是大廚,隨隨便便秒殺我,自己做!”這話雖然是笑着說的,冉冉的嘴角翹得有點累,這樣裝笑很辛苦。

本就說好的,週六走週五回,今天就是本該回來的日子。她不能等李沛然覺得她煩了,她才動身,按照計劃來,是最保險的。

早餐吃完,李沛然一定要把碗洗了,等到一切收拾妥當,冉冉已經站在行李箱邊上。他低聲問了句:“別走了?”

冉冉裝作沒聽到的模樣,拎起箱子就笑吟吟地往外走,“你整理下,送我回去?還是我打車?”

旅行結束,迴歸現實,那個膽小怕事的冉冉又回來了。她記得,那一張張臉大約是模糊了,伴在他身邊的身形卻是記得的,每個都婀娜多姿,然而都被他打發了,甚至別人不提他都不記得。前車之鑑後車之師,自己嘗試過,歡樂過,見好就收,大概於她來說是最明智的。

她只給了他兩個選擇,都是要走的。李沛然穿上外套,接過她手裡的箱子,心裡陣陣抑鬱,他終究猜錯了她。

冉冉的手機一直在響,李沛然很心虛,偷偷瞄過去,好像是谷裕,他在心裡嘲笑自己,怎麼會是鄭其雍?不可能有鄭其雍的電話來。

冉冉開頭就是一句,“不在公司,我休假了”。李沛然豎了耳朵,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卻是徒然,冉冉是敷衍的笑,“前段時間挺累,反正有年假,就請幾天唄。”她在朋友面前將他藏得嚴實,根本是不想提起這層關係。多少人以他爲傲,而冉冉偏偏是反的,李沛然覺得很失落。

女孩子打電話來,都說些有的沒的,李沛然聽着很焦躁,離她家越來越近,那頭谷裕卻在和她談天說地,淨是些不打緊的事情,佔用他們僅剩不多的共處時光。

一直到了小區樓下,她們才以“明天見”結束了這冗長的電話,然而掛了電話,李沛然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心裡空蕩蕩的,於是嘴裡澀澀的,兩眼茫然。看到冉冉解開安全帶,他纔跟了過去,提着箱子走在她身前。

“你說喜歡我的呢?”站在玄關裡,他低頭捻着她的耳廓,顧不得那麼許多,他不記得自己曾如此可憐過。

“噗嗤”冉冉笑了,“你比我明白啊,枕邊說的話,你還當真啊。李沛然!”念他名字的時候,冉冉用食指直點他,像是埋怨他似的,卻不敢擡頭,滿眼裡都是水氣。

李沛然像受了奇恥大辱,轉身就從樓梯上走下去。冉冉愣愣地聽樓梯間裡“通通”的腳步,才木然地把門合上,這纔是最好的結局。

他隔三差五地出現在眼前,無非不過是有了興趣,而三番五次地沒有得到,此間的每次相遇,對他來說都是深一層的誘惑,於冉冉也是如此,現在終於了結了,兩人已再沒了發展的空間。這樣對自己來說也還算體面,不像那些人似的,像用過的抹布一樣,被丟在一旁,太傷人。

讓冉冉慶幸的是,李沛然這一次的行蹤很是保密,谷裕絲毫沒有聽到什麼風聲,冉冉真怕她嗅出點味道追問起來,那就尷尬了。

谷裕近一年來,丟了從前兢兢業業的模樣,總一副慵懶的高貴,這次出來,樣子愈發懶散了。

“昨天晚飯去哪兒吃了?看看我們Jeff的出手怎麼樣。”冉冉帶着點莫名其妙的緊張,不知因爲谷裕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因爲陳杰是自己的同事,總之這二人因爲自己的緣故聚在一起,若是不愉快,冉冉總覺得好像自己有責任。

谷裕一笑,帶着點雲淡風輕,“說來也巧,就是我和周鼎吃第一頓的飯店,福豐泰。”

福豐泰,本地出了名的東北菜,不同於那些學生聚會愛去的豪放東北館子,在福豐泰,你看不到塑模封好的收費碗筷,取而代之的是甜白釉的餐具,那一雙鵰工精良的雞翅木筷子,飯後服務員會小心翼翼洗乾淨讓你帶走做紀念;菜色卻是極正宗的,小米燉遼參、繡球燕窩、溜蝦段,個個都是叫得響的菜名,那菜價也是不低,不懂的人聽說這麼貴一餐,吃的還是東北菜,總以爲要把所有的菜都點一遍才湊得到那麼多錢,實則因爲食材本就金貴,加上廚師出名,是頂享受的饕餮去處。

冉冉也屬於不懂行的那種人,每每聽說人家提議去那兒,想想那人均,連連搖頭,高檔些的日料纔多少錢?不去不去!至於谷裕,雖然是很想念千里之外家鄉的人,聽說那人均,直說我自己都做出地道的東北菜,何必花冤枉錢呢?所以雖然福豐泰名聲很大,這六年卻從沒去過。

她聽說周鼎第一次和她兩人吃飯,去的那裡,只覺得有錢人,想要打動個人真的比旁人要簡單許多。所有奢侈的舉動,他都能舉重若輕。再加上週鼎是本地人,頭一次吃飯,既體現了大方,又充分顧及谷裕的喜好,不得不說很有手段,但再是可愛,他是結了婚的人吶。

陳杰也是如此,冉冉有點吃驚,甚至帶着點莫名其妙的自豪,不啻自家的孩子考試拿了第一,奇怪了,明明谷裕和她更親近纔是。

“這麼說,聊得很愉快?”

點頭即是答案。谷裕撩撥了下垂到胸前的頭髮,不經意地道:“你從前看人家這兒也不對勁兒、那也討厭,我覺得也還行,商學院畢業的,這種性格帶點兒強勢的人很多的,再說他本科是燕京工科學院的,所以比以前我們的同學反倒又沉穩許多,你怎麼就那麼打心眼兒裡看他不順眼啊?”

清清喉嚨,其實從前那處處犯嫌的狀態,冉冉也不再記得了,“那,有沒有約下一次見吶?”帶着點八卦的小眼神,冉冉心裡打着小算盤。

“這頓飯就算謝過了,還有什麼下次。”谷裕帶點好笑地說。

滿心失望,她看到谷裕放在桌上的手,十指纖纖,之前總是精心做好的美甲,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十個乾淨整潔的指甲,泛着淡粉色的愉悅。她狐疑地擡頭看谷裕。

“噗嗤”谷裕笑了出來,“就你機靈,可你那猜疑都寫在臉上了,爲什麼不直接問我呢?是啊,我懷孕了。”

這個震驚比她說和陳杰沒有下次來得強烈得多,“周鼎的?”

她伸出食指作勢戳冉冉一下,“要不是我們倆關係近得很,你這話簡直是罵人。除了周鼎,還能是別人的?”

“我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懂的。”冉冉慌了,谷裕不是水性楊花的人,相反還是很顧惜名譽的,這話說給外人聽大概很諷刺,卻也是事實。“那,生了,可怎麼辦?”

谷裕雙手抱肩,想了會兒,“有錢就能養孩子,別說一個,再生一個也行啊。”

“我是說……”冉冉往前湊了湊。

“結婚?我不在乎,真的。”谷裕兩手一攤,“結,或者不結,無所謂,衣食無憂,常來看孩子陪孩子玩兒,就行了,人家離異的,吵架打架鬧得天翻地覆的,孩子還沒我這個過得快活呢。”

谷裕的觀點超前得冉冉無法反駁,細細體會,這道理歪得,好像還有那麼幾分在裡頭,可她實在想不通,“上次你都打掉,這個?”

“上次太突然,我都沒想要跟他,孩子自然不能要,這次,他很高興的。”谷裕撅了撅嘴,躊躇一下,“他說過幾次要離婚……”

冉冉雙眼大放希望的光彩,卻被谷裕的黯然壓了下去。

“我想了想,還是不要瞎忙活了,大吵大鬧的何必呢,我們理虧在前,他老婆結婚了幾年也沒個孩子,不定怎麼想呢,這麼打擊她幹什麼呀,人家是想天長地久的原配,感情肯定也是有的,我就不鼓勵他了。”

她看得如此開,冉冉懷疑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雖然谷裕對他的依賴是有的,“你就帶着孩子這麼不清不楚地跟他過一輩子?”

“一輩子?”她長嘆一口,“聽着怎麼這麼恐怖呢?孩子是他的,他負責任就好,至於我,我帶這個私生子,要是還能找着個合適的人,也未必就跟周鼎過啊。”她自己琢磨下,“合適的,動心的,太難了,冉冉,真是太難了。”她嘖嘖嘆兩聲,“說實話,我已經不愛夏巍了,可是當年和他在一起時候的感受卻是清記得的,怎麼現在對別人就沒那種感覺了呢?”

冉冉心裡一顫,谷裕說的她能理解,她一直在想鄭其雍,翻來覆去,從前的美好、後來的痛苦,日日夜夜縈繞在心間,她以爲此生就此虛耗,可突然碰到了李沛然。

“要是再能碰上個讓我有當年對夏巍感覺的人,我二話不說,孩子扔給周鼎,跟着他走。”

冉冉笑了,“你這太沒人性了,就說現在扮高富帥的怎麼一騙一個準呢,就騙你這種呢。”

“嘿,你還真別說,哪怕是騙子,能讓我心動的,給他幾個小錢兒怎麼呢。”谷裕有錢了,口氣到底不同。

“我記得,從前好像是你最腳踏實地的,怎麼才這麼會兒,說起胡話來了?一定是荷爾蒙全灌到你腦子裡去了!要不,趁着雌激素衝昏腦袋的時候,你多看看陳杰?萬一明天就喜歡上了呢?”

“終於說出口了!”谷裕一副人贓俱獲的神色,“你就是想做媒是吧?陳杰和你什麼仇什麼怨,你把別人的小三兒介紹給他。”

谷裕毫不避諱地這樣說自己,雖是玩笑話,冉冉聽着很是心酸,她大概已經心死了,才能把自己貶到腳底下,自嘲起來面不改色。

鄰桌几個年輕女孩兒起身要走,經過她們桌邊時,用極輕蔑的眼神瞟了谷裕一眼,是聽到她們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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