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博羅端着托盤的手抖了一下。
這大概是她“職業生涯”裡第一次出現這種失態的情況。
身後那位說話的人聲音其實非常好聽, 尤其當他帶上幾分笑意時,聽起來令人十分享受。艾米·博羅第一次聽他說話時,就產生過這種感覺。
可惜, 今時不同往日。
此刻的她一點都不享受,只想發瘋。
你們他媽的怎麼又來了?!
你們把家安在春藤了嗎?!
爲什麼陰魂不散?!
艾米·博羅轉頭看向燕綏之, 這幾句暴躁的問話差點兒脫口而出。她的腦中甚至閃過一個念頭——任務算個屁!我先罵兩句再說!
好在僅剩的理智封住了她的嘴。
她梗着脖頸,用畢生教養和應急經驗剋制住自己罵人的衝動, 嘴脣動了兩下憋出了一句正常的問候:“晚上好, 你們怎麼回來了?”
說完, 這位影后還客客氣氣地笑了一下:“你們剛纔好像說我漏了東西在你們那裡?聽錯了麼?我怎麼沒發現漏了什麼?”
她說着, 還低頭掃量了自己一眼, 看看有沒有缺失。
結果就聽燕綏之說:“哦, 沒什麼,一點兒馬腳而已。”
“……”
有那麼一瞬間,艾米·博羅甚至沒反應過來他什麼意思。
片刻後,她自我打量的動作才猛地僵住。
我漏了什麼?
你漏了馬腳。
這句回答平平靜靜, 簡簡單單, 就好像對方只是講了個無傷大雅的冷笑話,卻讓艾米·博羅如墜冰窖。
等她從這種頭皮發麻的狀態中驚醒時, 她居然已經被燕綏之和顧晏“請”進了旁邊的貨梯裡。
“什麼馬腳?快別開玩笑了,兩位律師先生。我還有事要忙。”艾米·博羅伸手要去拍開門鍵,卻被顧晏提前一步擋住了所有電梯按鈕。
“如果你所謂的有事要忙,是指給我的當事人賀拉斯·季下藥,那就不必急了。”顧晏垂着眼看向她, 語氣一如既往平靜而冷淡。
艾米·博羅又進了一次冰窖, 但面上依然在裝傻,“下藥?什麼下藥?你們什麼意思?我怎麼越聽越糊塗。”
“恕我直言, 越聽越糊塗這點我看不大出來,越聽臉越白,我倒是看得很清楚。”
燕綏之的語氣並不強硬,甚至算得上溫和,彷彿是在安慰人似的。然而他實際說出口的話,卻能把人安慰出一嘴的血,“你現在這種反應,我們顧老師一般禮貌地稱之爲困獸之鬥。我就要刻薄一些了,我一般把這稱之爲垂死掙扎,其實意義不太大,白費力氣而已。你覺得呢,博羅小姐?”
艾米·博羅:“……”
她抿着嘴脣,終於沉下臉來。她盯着燕綏之看了好久,下巴不知不覺中擡了起來。僅僅是幾個細微的動作,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那個會哭會委屈的小護士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個獨自驅車去高速休息站接頭的女人,是運輸飛梭機上藥劑的看管者,是曼森兄弟手下一員。
艾米·博羅冷冷地說:“垂死掙扎這個說法不那麼好聽,我不喜歡。而且我並不覺得這樣的行爲沒有意義,你們律師給人定罪從來都只靠一張嘴麼?你們說我給賀拉斯·季下藥,可以啊,我要給他用的所有藥劑都在這裡——”
她舉了舉手裡的托盤,纖瘦的手指一一指過去,“消炎、退燒、治療感染、止吐。肖醫生開了多少我就刷了多少,效用分類清清楚楚,一點不多,一點不少。這幢大樓就有檢驗中心,我們現在就過去,把這些藥劑拿去檢驗。如果能查出毒劑拿出證據,我立刻去警署自首。相反,如果查不出毒劑,我送你們去警署。”
她邊說邊回想自己投放藥劑的整個過程,再三確認自己動作細微,而且她可以肯定,自己經過安全樓梯時燕綏之和顧晏還沒出現,至少沒有站在那裡盯着她的手。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真的看見了她的動作,空口無憑,又有多少效力呢?
這麼一想,艾米·博羅迅速冷靜下來,非但不緊張,態度甚至有些高傲:“這樣吧,也別浪費時間了。就算警署離這裡很近,調人過來也需要幾分鐘,實在沒那個必要。樓上不就有警員麼?我現在就請他們下來,讓他們親眼盯着檢測過程,免得檢測結果出來了二位又不認。怎麼樣?”
顧晏:“博羅小姐說話算話?”
艾米·博羅心裡有些得意:“算話。勞煩顧律師讓開一步,重新按一下電梯樓層,畢竟檢測中心可不在一樓。”
顧晏分毫沒讓。
他個子很高,只要站在按鍵前,哪怕兩隻手都插在西褲口袋裡一動未動,艾米·博羅也沒法強行排開他去操作電梯。
事實上,他還真的連手都沒擡。即便雙方已經到了撕破臉的程度,他的一切舉止依然紳士而有分寸,挑不出半點兒錯來。他沉聲說:“我指的不是檢驗,而是這句。”
他撥弄了一下尾戒智能機,剛纔艾米·博羅說的一句話便原音重現——
“如果能查出毒劑拿出證據,我立刻去警署自首。”
艾米·博羅臉上一陣綠一陣白,“你居然錄音?”
顧晏淡聲回答:“職業習慣,見諒。”
還見諒?!
艾米·博羅氣出煙來,“行,錄音?錄吧,隨你們的便!那我們現在能去檢驗中心了沒?”
“用不着那麼麻煩。去了檢驗中心也查不出任何痕跡,這點我對博羅小姐很有信心。”燕綏之說。
艾米·博羅冷哼一聲。
“不就是證據?放心,不勞博羅小姐替我們想辦法,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燕綏之衝她攤開手,一個黑色的米粒大小的東西靜靜躺在他掌心。
艾米·博羅剛恢復沒多久的血色刷地沒了,臉色慘白。
她認識這東西,這是黏着式高清攝像珠,好處是不宜被發現,壞處是一枚只能錄一次,錄多少是多少。這不算什麼高級玩意兒,她甚至看不上它,很少會用。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栽在這東西手裡。
“博羅小姐的臉這麼白,看來認識它。”
燕綏之不緊不慢地解釋說,“是這樣,賀拉斯·季先生的症狀來得太突然,我們做律師的疑心比較重,總覺得有些問題。於是就藉着今天在醫院的機會,把那條走廊來回走了幾次,模擬了一下醫生護士們可能的路線。我們看過太多監控,對攝像頭的覆蓋範圍非常敏感,所以走上幾回,就碰巧發現了一處監控死角。我這人有點兒強迫症,見不得這種缺漏,所以之前用完晚餐順道拐去隔壁電子城,買了這麼個小玩意兒,暫時填補一下。”
他說着,又輕輕一笑:“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不過錄得有點長,就不在這裡放給你看了,我個人認爲有點浪費時間。你有異議嗎?有可以提。”
“……”
艾米·博羅已經提不出任何異議了,從看見這個小玩意兒起,她整個人都是慘白的。
電梯又是“叮”的一聲響,樓層顯示爲地下停車場。
她盯着那個數字看了兩秒,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把藥劑盤砸出去。
ωωω. TTκan. CO 燕綏之和顧晏側身讓開,東西叮呤咣啷碎落一地,在安靜的停車場裡迴音陣陣,突兀極了。
艾米·博羅已經趁機跑出電梯。
她出色地完成過那麼多事情,怎麼會輕易就栽在這裡呢?她心想。
她這麼年輕,雖然參與過很多事情,但也並不是最壞的那一個。在她手下送命的人並不算多。那些比她更糟糕,更危險的人物都還沒有落馬,還沒有遭到報應,怎麼會先輪到她呢?
這種時候,艾米·博羅忽然又信起了公平。她希望老天能夠短暫長一下眼,先去折磨那些大魚,再來對付小蝦。
她轉而又想到,自己公寓的車隨時可以啓動,雖然動靜大一點,但現在是緊急狀況,沒必要再顧慮那麼多。她可以先逃離法旺,開到郊區,再聯繫修車廠的幾位幫忙,在她逃離的路上清一清路障。
她可以躲上一陣子,利用一些下線安排隱蔽的住處,她可以忍受一段時間不見天日,少一些自由和利益。
只要善於忍耐,再小心一些,應該會沒事的。她這麼想着,可惜她對捉她的兩位律師太不瞭解了。
不論是燕綏之還是顧晏,一旦主動出手,一定做好了全然的準備。
所以艾米·博羅跑出電梯的時候,燕綏之和顧晏並沒有急吼吼地追。
顧晏看了一眼智能機,幾分鐘前發出去的信息此時已經有了迴音,迴音來自於離這裡兩條街的警署,內容只有四個字:“我們到了。”
他們聯繫的警長跟曼森家族毫無瓜葛,跟春藤集團老狐狸等人也毫無交情。
這位警長就是一位以鐵面無私著稱的刺頭,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事情沒有查清楚前,沒有任何人能從他嘴裡撬出一句案件信息,包括其他組的警員,也包括媒體。
艾米·博羅這樣性質特殊的人交給他調查,再合適不過,甚至不用擔心會打草驚蛇。
法旺區時間晚8點41分
深藍色的警車披着夜色而來,滑進春藤醫院停車場入口。
一分鐘後。
艾米·博羅在停車場內被拘。
黏着式高清攝像球記錄下了她投放藥劑的全過程,警員收走了她的智能機和對外聯絡工具,監控了她的一切通訊設備,並在此基礎上“請”她過去配合調查。
8點43分。
喬少爺一個通訊下去,春藤醫院數據庫內的護士出勤排班表悄悄刷新,艾米·博羅的名字後面多了一條狀態信息:
病假,歸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