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被飄浮的烏雲擋住,頭頂的蒼穹呈現出一片鴉青色。
金子端然跽坐在馬車內,面容沉靜無緒,可內心還是抑制不住興奮和緊張。
因有召命在身,在劉府的這些日子,顧氏還特地請了教習嬤嬤指導金子學習宮中的禮儀。金子閒來無事,權當打發時光,倒是紮紮實實的學好了,連教習嬤嬤都稱讚金娘子悟性極好。
馬車飛快的從興安坊跑出去,金子無暇看外面熱鬧的街景,一面做着深呼吸,在腦中準備着一會兒如何應對陛下的提問。
直到臨近皇城朱雀大門時,馬車才放緩了速度。
金子在笑笑的攙扶下下了馬車,站在宮門口,擡頭望着巍峨開闊的城牆,只覺一派金碧輝煌的景象。
朱雀門的兩邊分列佇立着兩隊魁梧的司衛甲士, 此刻見到陌生來人,少不得上前盤問巡查。
劉謙從另外一架馬車上下來,直接出示了陛下的詔令。
司衛甲士恭敬的施了一禮,隨後便讓道放行。
金子按着教習嬤嬤教的規矩,垂眉斂目,神色恭順,亦步亦趨的跟在劉謙身後走進那條長長的城門甬道。
而此刻朱雀宮門前又有一輛高棚四輪馬車穩穩停了下來。
蕙蘭郡主躬身走下踏凳,一襲嫣紅色的纏枝碧桂交領宮裝,雍容端莊,華貴逼人。她微眯着鳳眸掃了一眼畫棟飛樑的圍牆,心中默默地祈禱這一趟入宮雪哥兒能平安順遂。
辰逸雪隨後也下了馬車,一襲純黑的錦緞長袍,筆挺如刀裁,身材修長高挑,站在那裡,十分醒目。
因蕙蘭郡主身份顯貴,又事先向寧和宮遞了拜見的摺子,因而很快便有內侍出來引見。
蕙蘭郡主一路上都小心地吩咐着兒子該注意的事項,特別是對陛下的態度,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等等。
辰逸雪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隨後在另一名內侍的帶領下,往養心殿的方向走去。
蕙蘭郡主坐在步輦上,目送着兒子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心還是七上八下的,只覺得惶惶難安。
這個地方,有他幼年的全部記憶,她只擔心看到那熟悉的景緻後,他會再次想起過往的辛酸苦痛......
蕙蘭郡主攥緊了手,眼底一片朦朧。
引見的內侍見蕙蘭郡主久久未動,只望着辰郎君遠去的方向發呆,不由上前提醒一句,卻驚見郡主眸中蓄滿水霧。
蕙蘭郡主忙拿帕子擦拭,掩飾道:“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一到冬天便要迎風流淚!”
內侍心中釋疑,含笑恭敬道:“郡主身子金貴,可要好生保養!”
蕙蘭郡主淡淡一笑,揚手讓擡步輦的內監改道寧和宮。
養心殿,龍涎香絲絲縷縷,氣味宜人。
金子一面喝着宮女奉上的茶,一面靜靜的等待着陛下駕臨。
金漆鏤空的御座設在三層漢白玉石階高臺上,周圍數根蟠龍金漆的玉柱,磅礴大氣。殿中兩個側門垂着水晶珠隔簾,分別可通往左右兩個側殿。
剛剛聽奉茶的侍婢說陛下剛剛小憩醒來,一刻鐘後便會召見她,金子只能耐心等待着。
殿門吱呀一聲。
金子心頭一顫,忙斂容從圓腰胡牀上下來,恭敬的站在一旁。
辰逸雪隨着內侍進殿,便見金子着一襲豆綠色的錦緞襦裙,外面披着一件雪白風毛半臂短襖,盈盈佇立在圓腰胡牀旁邊,白色的風毛立領映襯得一張小臉越發晶瑩剔透,在仙鶴薰香銅爐嫋嫋升騰而起的煙霧下,憑添了幾分空靈之美。
此刻視覺上的震撼讓辰逸雪掩不住激動,如冰山般冷冽無緒的面孔頃刻間便被滿腔柔情融化。若不是顧及着此刻二人身處皇帝的養心殿裡,他真想一個箭步上前,一把將她捲入懷中。
金子雖然垂眉斂容,但空氣中氤氳着那個獨特而清冷的氣息卻讓她的心漏了半拍,擡眸的瞬間,正對上那雙熟悉的眸子,清澈澄亮,猶如一江春水被風吹起了漣漪,繾綣萬千。
“逸...辰郎君!”金子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眼中漾滿驚喜和不可置信。
再次相見,金子竟有一種彷彿已經相隔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錯覺。看着那張熟悉的容顏,她的心隱隱有些生疼。
他清瘦了,使得他本就立體的五官越發的深邃起來,猶如神工鬼斧再次雋刻雕琢過一般,冷峻逼人,魅惑至極。
辰逸雪抿着嘴,靜靜地盯着金子。
二人只隔着兩丈的距離,彼此站在原地,深深凝望對方。若不是殿中那細微的沙漏聲在提醒着時光的流逝,這安靜的氣息和氛圍,便會給人一種天地靜止錯覺。
久久,辰逸雪的薄脣才微啓,從脣瓣間飄逸出低啞的六個字:“珞珞,你還好麼?”
只有兩個人在時,他不願意在稱呼上與她生分。
金子眼中溢出晶瑩,點點頭,嫣然一笑道:“很好!”
辰逸雪脣角不覺揚起,緩步上前,終是忍不住握住了金子的手,二人的手第一次處於同一個溫度,皆是一片冰涼。
二人相視一笑,而辰逸雪更是趁着殿中無人,偷偷的在金子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吻。
只不過這一舉動,卻是被殿側水晶隔簾後的福公公盡收眼底。他眼皮一挑,沒想到這二人如此大膽,又想起陛下說這二人多次參與調查一個案子,想必是日久生情,男未婚女未嫁,倒也不足爲奇。
也不怪福公公思想開放,大胤朝的民風本就是奔放一些,上京城裡跟不乏有女追男的有趣情事發生。有些彪悍的婦人,丈夫膽敢納妾,她便敢當着丈夫的面兒養個面首,公然與丈夫叫板對着幹,不過這些事情近些年倒是少了些,畢竟當朝天子提倡的是三綱五常,比起剛立朝那會兒,已經約束很多了。
未免二人尷尬,福公公特意遣了底下的小太監,繞過側殿到養心殿外敲響殿門,宣他們二人去陛下處理政務的偏殿見駕。
辰逸雪和金子只能將未訴完的衷情暫時放下,隨着小太監移步走往偏殿。
寧和宮中,蕭太后此刻正含着慈愛笑意與蕙蘭郡主拉着家常。
“王爺也真是客氣了,還特意遣你進宮謝恩。”蕭太后拍了拍蕙蘭郡主的手背,感慨道:“王爺也是爲我大胤朝的百年基業出生入死,這才落下了一身病痛,哀家每每念及此,便是感激垂淚,一個太醫算什麼,哀家此前還想着讓陛下張皇榜,爲王爺尋找天下名醫醫治呢。”
太后如此說,蕙蘭郡主少不得要感恩戴德的表達謝意。
二人敘敘地說了一些話,便繞到了此次辰逸雪進宮見駕的話題上。
“哀家剛聽說蕙蘭你的長子今日也入宮來了,呵呵,聽你說這孩子打小身體便不好,哀家也不曾見上一面,也不知現在如何了?”蕭太后瞥了蕙蘭郡主一眼,低聲問道。
蕙蘭郡主心中一顫,面上維持着冷靜神色,笑道:“那孩子小時生了一場大病,之後性情便格外冷清,也不願意出門,一直都在仙居府的莊子養着。這次聽聞父王受病痛折磨,他作爲後輩,又是未來的世子,自然該回來榻旁侍疾盡孝!”
“是該如此!”蕭太后聞言,擰成疙瘩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
她可沒有忘記剛剛引路的內侍陳公公回稟的話。
蕙蘭竟在御道上目送兒子直至消失於盡頭仍不願移步?
蕭太后心中有些疑惑,不過現在聽蕙蘭如此說,卻也能理解。
那孩子初次進宮,又不常出現於人前,蕙蘭擔心他在聖駕面前失了禮數,倒是正常。
撇除了心中的疑慮,二人談笑自然,猶如母女一般親密無間。
養心殿內,英宗看着面前侃侃而談的女子,心頭一陣激盪。
仵作在大胤朝不過是一份賤業,沒曾想到竟成了這女子口中凜然不可輕視的神職。
事莫大於人命,罪大莫於死刑,殺人者抵法故無恕,施刑失當心則難安,故成指定獄全憑死傷檢驗。倘檢驗不真,死者之冤未雪,生者之冤又成,因一命而殺兩命數命,仇報相循慘何底止。
這就是她以一介弱質女流之身從事仵作賤業所堅持的信念麼?
英宗無法相信,一個纖瘦弱小的閨女女子,竟有如此偉大宏願,這真真叫世間無數碌碌無爲的男兒也爲之汗顏。
金子憑着膽色和舌燦如蓮的本事,將法醫一職在刑獄上的作用說得滴水不漏,這可是她在心中斟酌了半天才總結出來打好的腹稿。此刻見英宗神色微震,便知道這一趟帝都之旅,沒有白來。
果然,英宗撫掌笑道:“金娘子這纔是真正的巾幗不讓鬚眉。”
金子紅着臉,剛剛可謂是搶盡了風頭,連辰逸雪都被陛下晾在了一旁。她眼角的餘光偷偷瞟了他一眼,卻見他一臉淡漠無緒,與平時無異,便曉得這結果也是他想要的,畢竟蕙蘭郡主一早就明言了,絕不會同意辰逸雪入仕。
少了陛下的關注,這也是好事。
她抿嘴微笑,小聲應道:“陛下過獎了,民女愧不敢當!”
英宗卻是哈哈一笑,揚手道:“所謂的巾幗女嬌,並不單單是體現在保家衛國上,只要在任何一方利國利民的舉措上有所建樹,便當得如此讚譽!”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