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在夜幕裡倏然降臨,靜靜鋪灑一地。碧瓦紅牆都變作銀裝素裹,澄靜湖泊皆凝作千尺寒冰。
清早,竹薇推開殿門,不由一聲驚呼,“小姐小姐……啊!”,發覺喊錯了稱呼,竹薇忙改口,“娘娘,下雪了!”
須臾,便見清宛從寢殿急步邁出,行到殿門處,擡首仰望滿天飛雪,目光空靈悠遠,臉上沉默而安寧。轉瞬,卻見清宛綻起笑顏,對竹薇道:“記不記得年少時,我們一起在槿年閣玩雪球的事情,那時一身狼狽,父親突然帶我去見母親,母親見着我一身的狼狽,竟誤以爲是父親責打了我,還預備和父親一拼高下呢……”清宛邊說邊笑,笑着笑着,卻恍惚覺得眼睛溼潤,眨了眨眼,望向天空,又輕輕一笑。
竹薇卻在一旁落下了淚來,爲清宛心疼,清宛五歲就與母親分開,兩年才能見到母親一次,這對一個年幼女子是怎樣的殘忍!竹薇安靜用袖子抹乾眼淚,收起了情緒,綻開一笑,“娘娘,竹薇爲娘娘梳妝,我們再去玩一次雪球,好不好?”
清宛無聲微笑,緩緩點頭。
沒有帶上婢女,清宛與竹薇兩人往人跡稀少的地方走去。卸下了身份與那不愉快的心情,兩個女子嬉鬧着在雪地中玩起了雪。
清宛扔出的雪球每每都砸中了竹薇,竹薇扔過來的雪球卻老是砸不中清宛。清宛心中一暖,她明白這是竹薇的有意而爲,竹薇只是想讓她再重拾起年少那份愉快。
兩人玩得累了,索性蹲在地上,反正周圍沒有人跡,亦不會有人瞧見她們的不雅。
大朵大朵的雪花紛紛飄落,一朵雪花頑皮地落在竹薇頭上,清宛伸出手,“別動。”小心地爲竹薇拂去頭上雪片。
竹薇神秘一笑,從後背緩緩挪出雙手,只見一個小小雪人安靜地坐在她掌心。清宛一喜,“好漂亮的雪人,你何時做的,我竟沒有瞧見!”
見着清宛高興接過,竹薇不由笑得開心,“這是秘密哦,奴婢不說。”
清宛一時興起,放下雪人伸手哈竹薇的腰,“好你個大膽奴婢,竟敢欺瞞主子,你可知錯。”
竹薇躲不開,腰上的癢癢肉落入清宛魔爪,一時笑個不停,笑聲亦迴盪在這空曠的雪地。
清宛不經意碰倒竹薇的手,那徹骨冰涼嚇了她一跳,忙用雙手握住竹薇的手,不由又是心疼又是責備,“這雪這麼涼,你還做雪人,瞧瞧你這雙手!”
竹薇正要開口,忽地感覺周圍有人,忙呵一聲,“誰?”
清宛轉過頭,不遠處一個健碩身影泰然立在雪地裡,晚晴與晚雁垂首立在一旁,身後竟是宮人跪滿一地。
清宛收起臉上所有表情,竹薇亦不敢再嬉鬧,只隨清宛上前,見到那人,竟跪在雪地裡,俯身參禮。
清宛不帶任何感情,字正腔圓,“父親來了。”
紀嘯則一身鑲金黑袍,不惑之年的面龐隱約有年輕時的俊逸,卻被一臉仇恨的風霜侵蝕,望着清宛,眼中閃過一絲疼惜,卻瞬間變得冷淡,“跟我走。”
清宛猛然一震,不可置信般盯着紀嘯則,見紀嘯則已經轉身而去,忙快步跟在他身後。
簡單的三個字,卻是屬於他們父女的暗語,她可以去見母親了,她能夠去見
母親了。母親還好嗎,那個陰暗冰冷的地方,母親身體可還健朗?清宛一心的激動與喜悅,跟隨紀嘯則離開,空曠的地方瞬間沒了人跡。
不遠處的樹木後,緩緩走出一個人影,一手佩劍,一手負於身後,俊朗星目緊望前方——那是清宛離去的地方。
許久,雪花漸漸下得大了,臨風轉身離去。在竹薇脫口的那一瞬,他本欲出來,卻見紀嘯則出現在不遠處。
原來,他沒有猜錯,她真的是皇后的身份;原來,她是過得並不快樂的天之驕女;原來,他竟隔她如此地遠……
手上的佩劍突然掉落在雪地中,臨風低下頭,望着那靜躺地面的佩劍無聲苦笑,自己竟連劍也握不住了。心中有什麼聲音響起,如茶盞的碎裂聲,嘩啦啦碎了一地!
眼前漆黑一片,清宛坐在車內,又是這樣熟悉而恐慌的感覺。眼罩微微刺着眼睛,清宛感到不舒服,又不敢揭下那遮住她視野的黑布。
清宛不知道這馬車是何樣子,但心中感覺這馬車很狹小,因爲父親坐在對面,她能感覺父親那略微沉重的呼吸。
兩人一直都不語,清宛亦不知該說些什麼,有什麼好說。父親都已經如此對待她,將她一生的幸福一手斷送,將她推上母儀天下之位——她真不知是該恨還是謝!
“皇上可有常去你的宮中?”
聽父親的疑問,清宛心中一頓,淡然開口,“父親操控整個朝堂,怎麼會不知道後宮之事呢。”
“你——不孝之女!”紀嘯則不想她會如此回他,滿臉怒氣,“我說過,我要你誕下紀氏的血脈,不管你用何手段,你都要儘早實現我的命令。”
“女兒資質淺薄,那天子不喜,女兒有何能耐。”
紀嘯則勃然發怒,揚手就想扇清宛耳光,卻在手掌落下前一刻停下,怫然拂袖,“你和你的母親真是一樣,都是下賤的婦人。”
心上猛然一痛,父親竟然這樣看待母親,這樣看待她,他果真是她的父親麼?!
清宛已無力反駁任何話語,一切皆是徒然,又何必白費力氣。
“子書已經打上勝仗,不久便會班師回朝,待那時——”紀嘯則得意一笑,“那皇帝小兒的兵權都歸我紀家所有,這天下兵馬都是我紀嘯則的!”
清宛無力一笑,“父親啊,置萬千百姓於不顧,您要這天下兵馬有何用!”
“一介婦人,你怎會懂!”
清宛沉默不語,再沒有力氣與失了理智的父親對上話語。遮住視野的黑色眼罩掃得她眼睫發癢,視線裡什麼都沒有,馬車漸漸停下,有奴僕扶着她下了車,又扶着她上了轎,許久,待下了轎,走了一刻鐘,便再感覺不到清風微漾與自然氣息——已經到了冰冷陰暗的地方,關押了母親十年的地方!
清晰的腳步聲迴響在身側,沒有奴僕的攙扶,只有自己與父親。雖然蒙了眼罩,清宛仍是感覺這路的狹窄。
心中撲撲直跳,越來越近了,離母親越來越近了,再走了幾步路,清宛不顧漆黑一片,猛然奔上前,伸長的雙手觸到冰涼的鐵欄,立馬有人過來將鐵鏈解開,清宛猛然衝進,聲音已經哽咽,“娘……”
黑暗裡,看不見任何事物,雙手卻被一雙溫暖
的手包裹,同樣哽咽的聲音,卻充滿了慈愛,“遙兒……”
兩年了,終於見到母親了!
清宛緊擁母親瘦弱的身體,她本就纖弱,母親的身體卻比她更瘦弱,心上不由一疼,“娘,你怎麼越來越瘦了,父親又怎麼待你了?”
卻聽母親悲涼一笑,“他還會怎麼待我,十年都是如此,你懂的。”
黑色眼罩被淚水沾溼,清宛掩下悲傷,強顏歡笑,“哥哥打了勝仗,不久便會回朝了。”
“是嗎,子書真是能幹,可是……”母親一聲冷笑,“卻遇上那樣一個爹!”
“娘……”清宛哽咽不語,清楚了父親與姚貴妃那些往事,眼下見着母親,想着血親之人都是這樣的遭遇,壓抑許久的悲傷傾瀉而出,竟控制不住地哭泣,卻又害怕母親擔心,強忍着不讓母親聽見自己的哭聲。
“你身爲皇后,在宮中可好?”
“女兒很好。”
母親輕笑一聲,“傻子,竟連母親也要騙嗎,你好不好,我這個身爲孃親的又怎會不知。”母親長嘆一聲,“可憐了你與子書兩個孩子,都是母親無用。”
清宛心中難受萬分,“娘,你怎麼能這樣說,都是孩兒們無用,救不了你。”
“呵!”卻聽母親一聲冷笑,聲音裡極是悲傷,“除非那狠心的人死了,否則你們有通天的本事亦奈何不得!”說完,卻隱約哭出了聲音。
清宛看不見眼前事物,亦看不見母親,十年都是如此,只能有此刻短暫的相逢,卻連面也見不着。
腦中忽然一閃,清宛低聲道,“父親在嗎?”
“應該在外面,不許我點燈,我竟連你長成什麼樣子亦見不着。”說着,又忍不住掉下淚。
清宛伸手觸摸母親的臉頰,,輕柔地爲母親抹掉淚水,低聲道:“母親可知一件紅衣?”
卻感覺母親聞聲一震,身體亦隱隱顫抖,“知道,怎會不知,姚宛如那件舉世無雙的紅衣……”
果然,太后竟說的真言。“那那件紅衣是誰送的,先帝還是父親?”
寂靜無聲,聽不見母親的回答,清宛一呼,才聽母親滄桑的聲音傳來,“是你那父親,他豪擲千金,花了數月功夫命了上百人精心縫製出那件紅衣。”
清宛心如刀割,父親送姚貴妃一件紅衣,又送給了自己,父親到底是何居心,是要用那件紅衣氣太后氣皇室,還是想讓她博得皇帝的喜愛?
母親又深深嘆息一聲,自嘲一笑,“那年,你父親拿着那件紅衣來找我,他說我的繡工是京中最好的,讓我替紅衣繡上花樣。呵呵,真是可笑,我竟會以爲那是他送給我的禮物……”
清宛心中難受萬分,可母親比她更難過吧,母親深愛着父親,父親卻從未愛過母親,更將母親關了十年。被心愛的人如此對待,母親的心早已是千瘡百孔。
黑暗中,清宛伸手扶母親坐到牀鋪上,伸手去拉被褥,卻驀的一驚,明明已是寒冬,母親竟只蓋了一牀薄被,“娘,你怎麼只有一牀薄被,這下面……”清宛伸手摸着石牀,“這下面怎麼只墊了一層麻布,娘……”
清宛泣不成聲,母親卻反過來安慰她,“我兒不哭,娘早已經習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