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城鎮全部淪爲戰區,炮彈橫行,硝煙瀰漫。歐陽林帶着這麼多女眷孩子,還有傷員,真是心急如焚。他把地圖展開,招呼幾個有戰鬥力的同志一起參詳,必須拿出個主意來。
其中有一個是有着數年地下鬥爭的老同志,經驗豐富,他告訴我們,這個地區他人頭熟悉,讓我們暫時不要妄動,他先去打探消息。
我們所有人員下了車,轉移到附近的山區,跟那位老同志約定了信號,他匆匆去了。
衆人緊張而心焦地等待着,誰也沒有說話,三三兩兩坐在樹叢裡。不遠處是炮火轟鳴,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青青依靠在我的身邊,緊緊握着我的手,我嘴上安慰她說沒事,其實心裡卻是解不開的愁悶。
形勢危急,我還肩負着殺歐陽林的任務,重壓下,我在咬着牙支撐自己別垮。
天色漸漸黯淡,樹林外傳來幾聲咕咕的鳥叫。這是約定的信號,有同志同樣做出鳥叫回應。時間不長,外面撥開樹叢進來兩個人。
一個是剛纔打探消息的老同志,還有一個是他找來的當地嚮導。
這位嚮導引薦下和我們認識,現在不是寒暄的時候,歐陽林趕忙打聽眼前發生的事。我們全都聚攏過來聽着,嚮導先是嘆口氣,然後說了起來。
這個地區的抗日組織和歐陽林的抗日同盟會不是一回事,隸屬於不同的人領導。
和我瞭解的情況大致相同,在全國大大小小各種地下的抗日組織,細數起來不下上千個。互不隸屬,各自爲政。其實有很多組織都是渾水摸魚,打着抗日的旗號,其實佔山爲王。正因爲這種情況,導致全國的局勢十分複雜。
這位嚮導就是當地抗日組織裡的一員,他的語氣裡帶着怨氣,說他們的領導,也就是組織的大佬不知怎麼想的,突然冒出想法,要做全國第一支公開和日本人鬥爭的組織,把旗號打響,攻城掠地,建立自己的根據地。組織裡有提出不同異議的,全讓大佬或明或暗給收拾了,建立起絕對權威。
昨天夜裡開戰,他們這些草臺班子,在地下搞點破壞那還算遊刃有餘,一旦翻到明面,跟正規軍明刀明槍的過招,就明顯不夠看了。他們趁着夜色,以極快的速度攻佔了警察局和辦公廳,搶佔電臺,發佈起義聲明。到了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日本人緩過勁,先派了一箇中隊開進來,開始巷戰,日本軍隊打得有板有眼步步爲營,而抗日組織一個照面就給打散了。
組織潰敗到沒什麼,最關鍵是苦了當地的老百姓。日本人堅壁清野,打下一處,就派人挨家挨戶搜索可疑分子,抓到了也不細甄別,槍頂着腦袋就地槍決。而且,日本人在城裡打仗沒有後顧之憂,機關槍迫擊炮可勁地上,反正死的都是中國人。
從這點來看,日本雖然侵略了亞洲數年,卻始終沒拿這裡當成自己國土,平時看不出來,一旦開戰,人命死不足惜。
瞭解基本情況,歐陽林直接問嚮導,我們想通過這個地方該怎麼辦?
嚮導猶豫很長時間,他知道應對的辦法,但是有難以開口的理由。
歐陽林讓其他人散去,他們幾個核心的同志拉着嚮導上了車,鬼鬼祟祟不知幹什麼。青青看我疑惑,低聲說:“我爸爸在花錢買路,這種事不能讓人看見。”
我心裡不知滋味,喃喃地說:“你爸爸是個英雄。”
青青看着我笑:“連科,你以後也會成爲我的大英雄。”
我心裡是陰霾,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憨憨地笑。
經過幾次商討,他們終於定出了行動計劃。此處不宜久留,車也不能繼續開了,所有人棄車跟着嚮導走。沅水這地方顧名思義,靠着水,翻過山頭就是烏江支流。嚮導知道一條很隱秘的水路,能夠讓我們平安繞過這裡。
他介紹說,那條水路是當地抗日組織起義失敗後的逃離路線,非常秘密,就連當地老百姓也沒有幾個知道的。
事不宜遲,我們把東西拿好,老老少少的開始出發。我和青青照顧着她的弟弟小復,跟着隊伍一起往前走。小復捱了他爸爸那一巴掌後,有點打傻了,問什麼也不吱聲,傻傻愣愣的,讓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時候沒那麼多時間細究孩子的心理,先逃出生天,教育輔導的問題慢慢再議。
山間走夜路不敢點太多的手電,大家互相攙扶着摸黑潛行,深一腳淺一腳,遠處是隆隆的炮聲,隔着樹杈,能看到城鎮裡冒出沖天的火光和濃煙。嚮導有時會停下,一臉憂鬱看着炮火升起的地方,那裡畢竟是他的家鄉。
大家走了大半夜,誰也沒有怨言。我把小復背在身後,孩子靠着我的肩膀睡熟了。青青一直守在身邊,能感覺到她對我濃濃的愛意。
大概到了下半夜三點左右,山坡後面傳來隆隆的水流聲。衆人心頭一振,應該是到地方了。
大家已經走到崩潰的邊緣,可此時的水聲恍若天籟,求生之路就在前面。我們加緊腳步,用着最後力氣翻過山崗,跟着嚮導一路向下,來到江邊。
深夜,黯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了一條波瀾的江水,空氣裡瀰漫着江邊山區特有的雨氣,巨大的烏江在我們腳下淌過,水是暗黃色的,充斥着沙泥。
江邊水流湍急,黑濛濛的天色裡看不到一條船。
歐陽林怒了,問嚮導這是什麼意思。
嚮導讓他稍安勿躁,他把雙指塞在嘴裡,憑空打了一聲呼哨,清脆響亮,稍縱即逝。時間不長,好像從水裡冒出來一般,也不知從哪划過來兩艘竹筏。
蕩竹筏的船伕看不清面目,穿着蓑衣戴着草帽,赤腳拄着長篙。其中一艘竹筏上,還坐着一個戴着圓邊眼鏡的男人,相貌清秀,只是眼角眉梢透着陰鬱。
嚮導讓我們留在原地別動,他過去和船上這個眼鏡男商量。
眼鏡男不知是什麼身份,擡眼看看我們這隊人,做了個手勢。嚮導走回來對我們說:“筏子上的是我們的領導,他點了你們的人數,說是太多了,筏子不夠,拉不了那麼多人。”
歐陽林眼睛眯縫起來:“你什麼意思?!大老遠我們的人都來了,上船的前一刻你告訴我們說不行,耍我們玩呢!”
和嚮導是朋友的那位老同志也在旁邊說:“你們不地道啊,爲什麼不讓我們走。該給的錢都給了,是不是想坐地起價?”
嚮導讓我們別急,他再和領導商量商量。倆人在筏子上一頓嘀咕,嚮導再次回來,說道:“領導說了,現在非常時期,危險太大,這麼多人過江可以,必須要交錢。一共三條小金魚。”
老同志頓時火了:“槽,你們想什麼呢,這危險是誰弄出來,還不是你們瞎指揮跟日本人盲目開戰,惹出這麼多亂子。現在居然掐住水道坐地要錢,你們算是什麼中國人!”
嚮導趕緊擺手,焦急地說:“別喊,如果讓領導聽見,你們給再多的錢他也不管了。情況就這樣,交了錢就能走,不交錢我也沒辦法。”
“給!”歐陽林說。他跟身邊人耳語兩句,那人走到黑暗處,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三根黃橙橙的金條。金子這東西,不管在哪個世界哪個時代,都是硬通貨。
嚮導拿着金條到了船上,眼鏡男看看,擺擺手,示意上船。
我們長舒口氣,大家大包小卷,男女老少開始上船。一條竹筏能坐十來個人,兩條竹筏基本上可以坐下我們。
婦女和孩子先上第一條船,歐陽林心眼多,在第一條船上派了三個老同志壓陣,防止這幫人搞鬼。其他人上第二條。青青要和我一起,但我讓她先上第一條,照顧好弟弟,好說歹說把她勸上了竹筏。
第一條筏子離了岸邊,順着水流要走,就在這個時候,山上突然亮起一片探照燈,緊接着人喊狗叫,電子喇叭喊:“下面什麼人?接受檢查。”
“日本人來了,快上船!”嚮導急了,招呼我們。
我們七手八腳往筏子上跑,山上開了槍,槍聲不斷,周圍的水域不停濺起浪花。我頭皮都發麻,不過還好,此時已經上了筏子。我抱着肩膀,坐在角落不動,耳邊是江水的水流聲。
我上的筏子正是那眼鏡男在的,他指揮船伕:“開船!”岸上還有好幾個人沒上船,其中就有歐陽林。
船伕用篙子猛一撐岸邊,筏子迅速離岸。岸邊人大喊:“我們還沒上船,等等!”
眼鏡男無動於衷:“走!”
船伕就聽他的,此時水流湍急,一打篙子,筏子要順流而下。我看到歐陽林在岸邊焦急地揮手,我猛地打了個激靈,如果現在走了,很可能就是永別。
看着江水,我一咬牙,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下,我猛地從筏子上跳進了江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