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又寫了一節《學而》,陽筠便教收筆。
“琰哥兒來說,方纔寫的是什麼?”
“《論語》,有子的話。”琰哥兒乖巧道。
“有子說了什麼了?”陽筠又問。
“有子說,要孝順父母,順從兄長。”琰哥兒聲音柔柔的,似乎有些懼怕。
琰哥兒隨姚良媛來八鳳殿多次,知道陽筠是東宮的主人,而瑄哥兒雖小,卻是東宮世子,自己對他們須得十分尊敬纔是。
今日忽然便被抱了過來,母親卻不在身邊,琰哥兒難免要怕。
然而陽筠態度十分溫和,瑄哥兒也明顯親近他,琰哥兒雖十分拘束,倒也不至於縮手縮腳,不過言行均有些謹慎罷了。
“琰哥兒是這宮裡最大的公子,便是兄長了,對不對?”陽筠微笑道。
武存琰纔想點頭,忽然覺得不對,便搖了搖頭,卻不肯主動開口說話。
“琰哥兒覺得不對麼?”陽筠又笑着問。
武存琰猶豫了半晌,好歹鼓足了勇氣,正色道:
“母親說過,‘三綱五常’,先重君臣,孝悌次之。兒臣是最年長的,但瑄弟弟纔是最大的,兒臣不能亂了規矩。”
這話說得老成且熟練,陽筠並不需要多想,便猜到是姚良媛反覆教導過的。
看來姚良媛還真是早做足了打算。
只是她並未以身作則,雖教導兒子先忠後孝,自己卻爲了一片孝心拋下兒子,於國於君不忠,更將那些道理盡數拋諸腦後。也不知她決心求死,究竟是爲了兒子的前程,還是爲了不累家人。
又或者是忠孝不能兩全罷?
如今打起仗來,怕有不知道多少人於忠孝上不能兩全的。旁人不說,單說陽楌帥高陽歸順之舉,就顯得十分無奈,其中經歷了多少心思折磨,實在不是常人可料的。
陽筠於心內感慨一番,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琰哥兒竟小心打量着她。
這是察言觀色,怕說錯了話惹她生氣麼?
陽筠不知是該心疼,還是該好笑。她輕輕搖頭,十分認真對武存琰道:
“正人君子,行事作風都要端正大方,要恭謹守禮。你要看人便認真看了,切不可小心打量,更不可用餘光去瞧——你若用斜眼瞧人,人家心裡便不敬你。咱們琰哥兒是好好的公子,莫要教這些壞了名聲。”
琰哥兒見陽筠忽然嚴肅起來,不由得怔在那裡,許久也不敢說一個字。
陽筠見狀又是嘆氣,方纔的話確實複雜了些,難怪琰哥兒不懂。她略想了想,攜了琰哥兒的手,略柔和了聲音又道:
“琰哥兒方纔的話不錯,爲人當有忠義之心,只是手足間更要互相幫助。而身爲兄長,也有兄長的責任。弟弟做錯事了,做兄長的應該規勸,而不是謹守君臣之道,一味地逢迎附和,對不對?”
琰哥兒顯然還是沒聽懂,一臉疑惑不解,只因陽筠問了他這話對不對,他便認真琢磨了片刻。覺得依稀懂得幾分了,武存琰便懵懂點頭。
陽筠知他雖然點頭卻未必真能明白,然而教導最需耐心,倒不急在一時,以後慢慢教就是了。她只不知要如何將姚良媛之死告訴琰哥兒。
與當初的武存璟和武存瓀不同,武存琰平日教得就好些,如今更已懂得死生大事,生母之死對其勢必是個打擊,不能像無知稚子一般輕易緩過來。
若依着陽筠的性子,定會將事情盡數告知琰哥兒,可當初自己雖然挺過喪親之痛,卻終還是養成了小心翼翼的習慣,一直過得都不太自在。
畢竟武存琰是男子,陽筠不願他也同自己一般,。
可究竟是要瞞着真相,還是說實話妥當呢?
陽筠想了半晌,覺得還是叫段良媛過來商量妥當一些。畢竟段良媛帶過兩個半路送過去的孩子,而現今璟哥兒、瓀哥兒兩個也都還不錯,想來段良媛於此事上該有些心得。
至於武承肅,只與他商議着便罷了,不好在他焦頭爛額之際還拿這家事煩他。
更何況,姚氏一門做下這樣的事,武承肅勢必動了真氣,就怕他看到了琰哥兒便想到叛逃降魏的幾位姚將軍,萬一臉色稍有不好,嚇得武存琰更加畏畏縮縮,以後要改便越難了。
見琰哥兒點頭,陽筠只溫和一笑,讓瑄哥兒的乳母帶了他兩個下去玩,並把春桃和秋雲都遣了去。
春桃自然是去哄他們玩的,秋雲則是在那裡看着,不然怕生出事端——若發覺有人來給琰哥兒報喪,又或者琰哥兒非要回去,春桃幾個未必攔得住,秋雲卻能唬住人。
待兩個孩子出去了,陽筠纔開口問墜兒:
“怎麼死的?”
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對姚家的反叛並不驚訝,對姚良媛已死一事也是堅信不疑的。
陽筠只當有種種跡象在前,自己不過是看得清楚,殊不知她還未入燕時心中便已放棄大燕的江山,覺得燕國氣數當盡,周道昭更是應時而起,因此無論何人叛國降敵竟皆不意外了。
墜兒卻沒想許多,將麗正殿內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因墜兒提起宮人皆不知此事,又說以爲陽筠遣了人去膳房封口,陽筠心中忽然一動。
她雖想過封口,卻終究沒教人去膳房。東宮女眷一損俱損,沒人會在此時鬧事,且這樣的事不是她想瞞就瞞得住的,遮遮掩掩倒教人胡亂揣測,人心更是難安。
至於那些宮人,即便想要出去也要掂量掂量。如今戰火四起,莫說治安不穩,便是口糧也十分緊張,但凡有些計算的,都知道此時更應留在宮裡,而非鬧着要逃命。
而魏軍若真攻過來,也不會拿那些愛歸順的宮人開刀。姚氏叛逃的消息只對外頭有用,宮裡的人即便惶恐,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更不用說這宮裡有多少忠心耿耿之人了。
皇宮與東宮,總是最後纔會遭殃之地。
即便再逃十個姚將軍也是一樣。
令陽筠覺得豁然開朗的那一閃念,是對待武存琰原也可這般“無爲”:陽筠只教他讀書明理罷了,關於母族之事由他自己打聽。
武存琰不驕橫、不任性,即便他尚懵懂,對世事也有分辨,單從方纔他一口否定陽筠所言、堅持說瑄哥兒最大一事,便可看得出來。
這樣好的孩子,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必然不會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