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我整隻左手連同胳膊上都已經寫滿了字,不知是因爲周圍陰魂太多還是氣溫太低,雷雨揚的面孔蒼白髮青,我猜想自己大概也是這般模樣。
沿着樓梯,我們無精打采地離開十三樓。
“熊大富,我還以爲你法力高深、能夠降妖除魔,沒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中用。”我怒目圓睜,瞪着僞博士。
“我現在叫雷雨揚。”
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我消了氣。
十二樓的整個走廊裡燈火通明,估計是被迫守在這裡的保安和服務員開的,他們大概覺得這樣能夠壯膽。
原以爲自己會受到熱情的歡迎,人們會把我當作英雄,用鮮花和響亮的掌聲夾道歡迎,沒想到等待我的竟然是一聲尖叫。
保安和服務員滿臉驚愕地看着我們,站在前面的那位保安擺出一副武林高手的架式(跟黃飛鴻頗有幾分相似),他身後的女子眼睛瞪得奇大,漂亮的小手捂着自己的嘴。
我努力擠出一個自認爲極可愛的表情,舉手致意。
又是一聲滿懷驚恐的刺耳尖叫,彷彿有印第安人在割頭皮,然後我看到三男兩女一路跌跌撞撞地逃進房間裡,緊接着是重手法關門發出的巨響。
我意識到問題所在。
“你有鏡子嗎?”我問雷雨揚。
他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片鏡子遞來,鏡子背面有一個胖胖的釋迦牟尼像。
鏡中的我臉色極差,說是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也不爲過,額頭上有腫包和血跡,眼睛周圍有些青紫,下巴上粘着星星點點的黑色狗血,其餘部分只剩下蒼白。
“這樣子嚇到人是正常的,相比之下,確實更像鬼些。”我努力地笑了笑。
雷雨揚不依不饒地上前敲門。
“快出來,事情已經搞掂,陰魂走掉了。”他大聲說,同時伸出拳頭打擊在緊閉的門上。
幾乎每拍打一次門,裡面都會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有男聲也有女聲。
“別敲了,會嚇壞他們的。”我伸手止住了他的下一步行動——踢門。
雷雨揚用手機通知那位秘書,說一切都已經結束,讓她帶醫生上來爲那幾位曾被陰魂強行附體的倖存者檢查身體狀況。
趁等待的間隙,我簡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用紙巾擦拭臉上的狗血,我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狽,也不願意再把人嚇跑。
放眼所及,所有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我無法進入衛生間做這些事。
這裡的氣溫約在二十度左右,從鏡子裡看,我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因爲沒有水,所以血沒能弄乾淨,但已經不怎麼顯眼。
稍後,一大羣人上來,陣容鼎盛,一個個表情嚴肅而凝重,彷彿一隻送葬的隊伍。
離開酒店,我們坐進一輛出租車。
“哈哈——,十八萬到手,咱們是不是應該到哪裡慶祝一下。”雷雨揚不無得意地笑着對我說。
“我要回家。”
看着滿天燦爛的星辰和破絲巾模樣的銀河,我突然想哭。
一路上,我遵循雷雨揚的叮囑,每當看到一隻遊魂,總是迴避與其目光對視,然而此類生物數量衆多,遍佈大街小巷,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以至我的眼睛總在不停地轉悠,根本不能停留在某個地方。
這樣就能避免被那些想與人交流的鬼纏上嗎?我很懷疑。
最讓我感到絕望的是,分別之前雷雨揚曾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告訴我,擁有陰陽眼之後,再也無法變回去,除非成爲盲人,那樣倒是可以得到解脫。
喝下那碗符水之前,我曾天真地認爲就算得到陰陽眼也是暫時的事,藥效過了之後就會變回往常一樣。
沒想到竟會這樣,我不願成爲瞎子,從此就只能每天看着無數的陰魂在眼前轉悠,而生活在這個城市裡的絕大部分人是看不到這些生物的,我似乎接觸到某種真理、某種一般人無法理解也不會相信的事實,但這種能力除了讓我惶恐不安之外,似乎並無任何用處。
雷雨揚爲何要這麼做?爲什麼要讓我喝下那碗符水?讓我擁有陰陽眼對他有何意義?
我想要努力就此做一番深入的思考,我認爲他根本就是率性而爲,對於可能造成的後果,他恐怕也未曾考慮過。很可能他希望我成爲跟他一樣的人,成爲同類生物,以改善他作爲一名神棍形影單支的孤獨處境,因爲擁有陰陽眼的人所看到的世界跟平常人完全不同,必然形成另一種人生觀,擁有與陰魂交流的能力也促進了這種改變,他不再是個平凡的人,再也無法變回去,於是他迫切地需要一名可以真正交流的人、一名可依賴和可以信任的人,或者是一名同夥,所以他選擇了我。
看着滿大街轉悠的陰魂們,我情緒低落,感覺就像患了絕症一般。
踏進小區的大門,首先看到的是馮老闆焦黑的身體,他蹲在一輛破舊不堪的微型車旁邊,似乎在研究那些裂開的油漆。
我想,他從複雜的生意中得到了真正的解脫,不用再行賄,不用再每日面對那些代表着人民幣的枯燥數字,不用再出席各種酒宴,不用再敬別人酒也不用接受別人敬酒,有了無數的時間可供揮霍,自由得如同一隻離羣的蜜蜂,不知道他是否因此感覺到比從前更快樂些。
幾天以前,我用驅邪實惠套裝和幾尊佛像把他趕出了家門,因爲當時還沒有陰陽眼,所以無法確定他是否已經離開我的住所,現在看來那些東西是有用的。
想到自己的家裡不會有鬼存在,這多少讓我感覺到一絲安慰。
樓梯道內有五隻陰魂在聚會,氣氛顯得很熱烈,他們談笑風生,內容涉及緬甸的強風暴和日本的捕鯨船,一位眼睛很大的女鬼突然插嘴說她想去意大利看AC米蘭的比賽,因爲她對卡卡有着非常濃厚的興趣,如果能看看那位球星洗澡時的樣子,她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
我裝作沒看見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我發現他們的談話很有一些意識流的味道,總是從一個話題毫無理由地過渡到另一個無關的話題,並且各說各的,似乎誰也不聽誰的話。
據說卡卡會隨巴西隊來參加奧運會,我有些替他擔憂,到那時很可能會有整整一屋子的女鬼在圍觀他的整個沐浴過程。
“我想去臺灣,跟古龍聊聊,問問他爲什麼要把李尋歡寫成酒鬼。”另一名中年男鬼說。
“七樓那戶人家每天都看黃碟,咱們等會去那裡轉悠一下。”一名老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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