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小時候發生的事情,都是我從爺爺、奶奶和長輩們一次次不斷講述中聽來的,每一段講述我都記憶猶新。
小叔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他是家中第四個孩子,我的父親是長子,次女和三女是我的兩個姑姑。
奶奶說過,小叔出生的時候是一個完全健健康康的孩子,什麼毛病也沒有,不過很安靜,很少大聲啼哭。
出事的時候,小叔剛剛學會歪歪扭扭地走路不久,嘴裡也只會奶聲奶氣喊‘娘’一個字。
那天上午,爺爺要去地裡做農活。
父親已經在村裡小學上學了,二姑三姑在院子裡玩耍。
奶奶也背上小叔陪爺爺一起去了地裡,昨天下了半天的濛濛細雨,沒有出來幹活。
到了田間地頭,奶奶嫌揹着小叔幹活累贅,就把小叔放在地頭碗口粗細一棵小樹旁邊的草地上,並用揹他的揹帶把他栓在小樹上,讓小叔自己在那裡玩耍。
父親和兩個姑姑也是這麼被奶奶帶大的。
奶奶後來就曾經一直追悔不已,總唸叨着那天不帶小叔就好了,讓二丫、三丫在家看着就不會有這檔子事情發生了,嘮叨多了就讓爺爺輕聲吵幾句才逐漸不怎麼說了。
好在距離不遠,奶奶一邊幹活一邊不時回頭張望。起初還看見小叔在那裡自顧自的玩耍,不一會看見小叔靠着小樹睡着了,奶奶心裡還在想:這孩子一定是玩累了睡着了,小孩子就是貪睡。
臨近中午了準備回家做飯的奶奶走到小叔近前才發現異常,小叔歪着腦袋靠着小樹上,面色青紫,眼睛緊閉,口吐白沫,四肢還在輕微的抽搐着,慌了神的奶奶喊着小叔的名字,他卻一點點反應都沒有,就急忙衝着爺爺喊:“他爹,快來!快來!看看孩子這是咋的了?”
爺爺聽出奶奶的喊話語氣很不正常,就停下手裡的活快步飛奔過來。
到近前一看小叔這個狀況,也是大吃一驚,一把抱起小叔,“是不是被啥毒物咬了?”
一邊說一邊翻看小叔身上裸露的部位,沒有發現紅腫和被咬的痕跡,低頭又往地上一看,發現小樹的根部長着幾株色彩豔麗的只有小拇指大小的蘑菇,其中幾枚已經被揪了下來,只剩短短的一節露在外面。
“壞了,四兒這是吃了毒蘑菇了,趕緊去醫院。”說完抱着小叔往村裡跑去。
奶奶剛起身跑了幾步,馬上又折身回來揪下兩個蘑菇帶上追了上去。
山裡人對蘑菇中毒還是有一定搶救經驗,比如知道想辦法要讓誤食的人嘔吐,但是小叔還是個不諳人事的幼兒,而且已經昏迷,這個辦法就行不通了。
等當時還是年輕力壯的爺爺騎着借來的自行車,帶着抱着小叔的奶奶衝進鎮衛生院的時候,正是醫院的午飯時間,大汗淋漓的爺爺從奶奶懷抱裡接過小叔跑着進了急救室,嘴裡大聲喊着:“醫生!醫生!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正在值班醫生放下飯盒迅速的開始檢查,詢問了基本情況後,開始採取急救措施並告訴爺爺奶奶:看樣子孩子中毒太深,鎮上只能做催吐和基本搶救,現在必須馬上送到縣裡醫院。
十幾分鍾後,鎮醫院唯一的救護車載着已經輸了液的小叔和爺爺、奶奶直奔縣醫院而去。
小叔在縣醫院的急救室經歷了一下午的一系列搶救,等醫生從急救室出來的時候,早已心急如焚的爺爺迎了上來,焦急的問醫生:“醫生,孩子咋樣了?”
醫生說:“你們帶來的蘑菇已經化驗鑑定出來了,是一種毒性很強的蘑菇,誤食之後會嚴重損傷視覺神經和聽覺神經,孩子現在生命體徵剛剛穩定下來了,只是中毒還在昏迷,一會送病房繼續治療吧。”
奶奶問:“孩子沒什麼大礙吧”
醫生道:“現在不能確定,孩子太小抵抗力太弱,又吃了這麼強毒性的蘑菇,加上耽擱的時間太久,能保住性命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回病房等孩子甦醒了再檢查看看吧。”
小叔第二天上午才悠悠甦醒睜開了雙眼,守候了一夜的奶奶立即發現小叔睜開了眼睛,忙上前輕聲說“四兒,醒了?”
小叔卻對奶奶的話充耳不聞,沒有絲毫反應,眼睛也不看奶奶,兩個小眼睛嘰裡咕嚕的轉動着,小腦袋也隨着眼睛的運動左右晃動,嘴裡奶聲奶氣喊了一聲:“娘”。
喊完之後小叔似乎發覺什麼不對,感覺到自己什麼也看不見,連自己發出的聲音也聽不見,緊接着聲調增加幾分又喊了幾聲。
忽然見他渾身緊張起來,眼珠在極速的轉動,嘴裡反覆大聲喊着一個字:“娘”。
兩隻小手也突然伸向空中狂亂的抓舞起來,小手臂上輸液的管子也跟着被舞動起來。
口裡不停的喊着,兩條腿也開始不停的踢騰,喊着喊着就變成嚎啕大哭,哭聲也越來越大。
那哭聲撕心裂肺、震天動地,整個走廊都能清晰的聽見。
爺爺急急忙忙喚來了醫生,在小叔的哭鬧掙扎中檢查起來。
主治醫生又讓護士去叫來了五官科的醫生,一番仔細的檢查後,告訴爺爺,孩子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也失去了聽覺。
奶奶聽完醫生的話猶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的傻愣愣站在那裡一句話都沒有。
爺爺壓抑着聲音問醫生:“孩子沒得治了嗎?”
醫生:“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昨天也告訴你了因爲孩子小、中毒深、時間久,目前能用的治療手段都已經用了,也許將來隨着孩子的成長能慢慢恢復,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醫生明顯是有着安慰的意思。
淚水頓時從奶奶的眼睛裡涌泉一樣流了出來,緊緊抱着在自己懷裡不停掙扎哭喊的小叔。
小叔的哭喊聲已經開始變得歇斯底里了,彷彿渾身的力量都用在嗓子上發出自己最高昂的哭喊。
雖然被奶奶緊緊抱在懷裡,不斷掙扎着試圖擺脫奶奶雙臂雙手的束縛。偶爾掙脫的小手伸向空中,五個小手指迅速地不停的張開合攏、張開合攏。
小叔他在抓什麼?他是要抓住光明?還是要把失去的聲音抓回來?一個剛剛週歲的孩子、剛剛懂得人間冷暖、剛剛認識了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剛剛能聽懂父母的親切呼喚,陡然掉進了無盡黑暗和無盡寂靜的世界裡,他弱小的身體和心靈遭受如此滅頂重創,也只能用這些微不足道的哭喊和抓踢來反抗命運的不公平了!
殘酷的無比寂靜的黑暗裡,小叔拼命的掙扎着……
苦難還在小叔這個可憐的孩子身上繼續上演着.
即便奶奶把自己溫潤的乳頭塞進小叔的嘴裡,小叔也就含一下,就吐了出來,繼續着自己的抗爭。
小手雙拳緊握、渾身肌肉緊繃,因爲全力的嘶吼,小臉漲的通紅,幾次哭的昏厥在奶奶懷裡。
再就是哭的筋疲力盡了才能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一會,醒了以後有了一點點力氣就有扯開嗓門嚎啕大哭。
在整個病房和走廊都能聽見小叔劇烈的哭聲,醫生告訴奶奶和爺爺,不能再讓孩子哭了,會哭壞聲帶的。
爺爺、奶奶使出渾身解數不讓小叔哭,無論你怎麼哄,無奈小叔就是不吃不喝也嘶啞着嗓子還是喊着哭!這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哭聲讓爺爺奶奶肝腸寸斷,也終生難忘!
爺爺、奶奶爲了不影響別的病人休息和治療,小叔輸液的時候就一個人抱着小叔,一個人舉着輸液瓶到醫院圍牆邊的大樹底下石凳上坐着,輪流抱着輕輕拍打着安慰小叔。
就這樣,爺爺、奶奶硬是在院裡陪着小叔一天一夜。
第二天上午已經嘶啞了的小叔先是嘴角漾出幾滴鮮血,接着又吐出一小口鮮血,嗓子發出聲音是越來越小,到最後口型是哇哇的樣子,卻只能看見口型聽不到嗓子發出的任何聲音。
爺爺抱着小叔,看着小叔張開嘴巴喊一下,又張開喊一下沒有聲音,重複了幾次之後就把小嘴一閉,再也不張開了。
小叔硬生生哭壞了自己的聲帶!把唯一僅剩還能與這個世界溝通的紐帶生生撕斷!
爺爺這個強壯、倔強的莊稼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橫禍打擊,幾天幾夜沒休息好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淚的他此時此刻再也忍不住心裡的的巨大悲痛,眼睛裡立即充滿了淚水,接着珍珠大的淚珠撲簌撲簌的滾落下來,仰頭向天大喊了一聲:我苦命的四兒啊!
自此,小叔與世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