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朝局雖然突遭變故,但卻因爲成帝的態度而前所未有的明朗起來,他開始着手打壓雲家,削起權來雷霆手段毫不留情,甚至已經明確的偏向了蘇啓,其實即便他不這樣做,這區區京都,也早已是蘇啓的囊中之物,只是成帝的動作太快了,從來只見過拼命攬權的帝王,還未見過放手放到如此灑脫的。
只是這些天來,我一直會想到蘇成旬最後的那句話:“我等着看你們的結局。”
心裡便莫名的有些不安。
蘇啓的信中並沒有寫什麼東西,只是說,讓我不用擔心,他出去辦點事情,需要些時間,在此期間,我只需要老老實實的當一個京都閒人,他回來時有話要告訴我......
皇宮我並沒有離開,成帝以治病的理由把我留在了宮裡,可只有我知道,這位帝王根本就不聽醫囑,也不願意讓人把脈,就如同一個執拗的孩童,自那日說完他想說的故事之後,已經不怎麼開口說話,沒有人的時候,他就抱着慕容心的衣裙坐在正陽殿的龍椅上,目光沉沉,誰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麼。
白天還好,但到了晚上,其實有些怕人。
第三日正午的時候,那位我一直無緣相見的名醫折秀便到了宮內,一身青衣,容貌清雋,有着醫者的從容與平和,見到成帝,三呼吾皇萬歲,言說路上有事,所以耽擱了時辰,可我瞧着他行禮的動作從容不迫,絲毫沒有口中所說的那般萬分自責,成帝沉沉的打量了他許久,不知出於什麼考量,居然笑着接受了這個解釋,並且還乖巧的伸出了右手。
身爲一個醫者,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打擊。
胸口裡的那團怒氣上來又被我壓下去,又上來又被我壓下去,如是往返幾次,我不想再看成帝,更不想再看折秀,於是轉身就走。
可山水總有相逢日,更何況是在比山水要窄很多的皇宮裡,即便我因爲心中的怒火刻意躲了折秀小半個月,但不出意外地,我還是在御花園附近的長亭裡同折秀面對面的撞了上去,既然碰上了,我也就禮貌地見了個禮,見他愣愣仲仲一副無甚可說的樣子,我私下以爲,大約這是個只知道鑽研醫術的書呆子,不大會和人交流,然後就匆匆的轉身離開了。
但後來到底也是消氣了,有時在正陽殿或是元馨宮裡見到的時候,我也會親切的打個招呼,偶爾也會詢問他一些醫術用以套近乎,他雖時常楞仲出神,但好在已經學會與人交流了,講解問題時也會格外耐心。
成帝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但好在處理起政務還算生龍活虎,早朝時請願讓他保重龍體的,已經從原本的幾個人提一提,演變成了臣子聯名上書,最後變成了現在一羣人烏壓壓的跪在正陽殿外,就連阿爹都託人從宮外偷偷地捎了個口信給我,問我到底行不行,不行千萬別硬撐。
然後我身爲一個醫者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打擊。
沒有人能救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他不喝藥也不聽醫囑,原本硬朗的身體急速消耗下去,我和折秀在走投無路之下,已經把方法想到殿內的薰香上了,可憐我們兩個學醫的,最終還要跑去禮部去尋問香料的製作過程,然後回來再加以研究,看能不能做成藥香......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生生的熬出了好幾縷白髮,
好不容易做成了藥香,剛點上沒有半刻鐘,就被蘇成旬連着香爐一起扔了出來......
我腦子裡當時只有一句話,山窮水盡已無路。
帕子一甩,我也不伺候了。
身後有人緊跟而來,“上官姑娘,留步。”轉身,折秀道:“你額間的硃砂痣,是生來就有嗎?”
點點頭,我答:“自然是。”
他於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楞仲,我嘆了口氣。
出乎意料的,這次出宮並沒有人攔着我,我一路甚是平坦的走回了上官府。
剛一推開府門,就看到徵兒如同一根大木樁子似的跪在門口,我覺得甚是新奇,便打算從後面嚇他一嚇,他轉頭,雙目無神,我心中暗驚,正當我打算問問的時候,徵兒突然道:“阿姐,我送進宮的信,你爲何不回?”
我楞在當場,被他吼的一愣一愣的,但我確實從沒有收到任何信件,好似有什麼東西漸漸浮出水面,我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阿姐,之凝去了戰場,她和程柏一起去了戰場。”
我疑惑:“你說清楚些,什麼戰場?現在不是四海無戰事嗎?”
徵兒笑了笑,有些諷刺的口吻:“我以爲蘇啓有多愛你,阿姐,原來也是不過如此,西戎的戰事都已經如火如荼的打了一整月,皇宮內竟把消息封的這樣緊,怕你去女真報信嗎?”
西戎爲什麼打仗?我又爲什麼會去女真報信?
“從來不知,西戎皇室裡掌權的王爺,居然也是慕容家的人,這一仗打的西戎措手不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奪了城池,蘇啓好手段。”頓了頓,又道:“阿姐,三國鼎立已經被打破了,中隋本就是三國中的大國,如今又把西戎納入了板塊,你說,女真還能撐多久呢?”
顧不得心裡的震驚,但如果,這是蘇成旬的想法,那麼蘇啓也沒有辦法拒絕啊。
但,聯想前後所有的關節,捫心自問,蘇啓他,要的只是中隋的王位嗎?
我道:“那你又爲什麼那麼傷心?”
徵兒漫不經心的擡頭,問:“阿姐,不是說過之凝會幸福?可是我沒等來她鳳冠霞帔的嫁給心愛之人,卻等來了她的死訊,阿姐,不去秦府弔唁一下嗎?”
晴天霹靂一般,我感到一陣眩暈,不確信的開口:“你騙我的吧,這個玩笑真蹩腳,我一聽就聽出來了。”
可他卻再也不願意說些什麼,只是一遍遍的重複,他要去秦府,把之凝從程柏那搶回來。
*************
我沒有去秦府,也沒有出門,我哪都不想去,什麼都不想聽。
我只想一個人待着。
將近六七天,我一直在自己的房中待着,時睡時醒,知書給我送了幾壇酒來,告訴我,喝了酒會好受一點。
我依言照做了,可心裡卻更加難受。
從西戎回來之後,蘇啓就一直站在尚書府外,烈日不走,颳風不走,下雨還不走。
知書問:“小姐,還不出去見他嗎?榮王殿下也是身不由己啊。”
我一掃桌上的酒杯,第一次發了大火,煩躁道:“滾!都滾!”
然後全世界都安靜了。
直到有一天,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卻看到牀邊坐了個人,我以爲是自己的錯覺:“折秀?你怎麼進來的?”
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楞仲,反而眼眸十分清明,道:“想不想聽個故事?”
哂笑,我發現最近的故事真多,誰都要講個故事,艱難的坐起身來,道:“唔,左右無事,你說吧。”
他說的這個故事,卻並非是我想的那樣,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這是一個家破人亡的故事。
和我有關的。
二十幾年前,折秀不叫折秀,世上也並沒撫嶽醫館,他還是月閣裡醫術比較高的醫者,後來一夕之間,月閣被滅,他帶着一個孩子,拼死相護,在走投無路之下,跳了懸崖。
他大難不死,但那個孩子卻不知所蹤,懸崖那麼高,一個不足週歲的孩子,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他心灰意冷之下,九死一生逃到江都,然後建立撫嶽醫館,撫嶽,扶月。他不再心存僥倖,而是把精力放到了發展醫館上,數年之後,纔有了現在規模的撫嶽。
原來我不叫上官元淳,我叫年如月,就是那個傳言中,月閣閣主的女兒。
他說:“我從沒想過你會活着,我一直不敢確定。”
他說:“你不能和蘇啓在一起,你們之間有着家仇血恨。”
他說:“淳兒,跟我走吧,你不屬於上官家,你不需要爲他們付出自己的一生。”
我嘆了口氣,反問:“折秀,蘇成旬日漸消瘦的身體,其實是你做的吧,我還奇怪,他怎麼就不願意看病呢,你給他催了眠,讓他越發覺得自己對不起
慕容心,最後只想隨慕容心而去,是嗎?”頓了頓,又道:“即便我不是阿爹阿孃的親生女兒,但他們這些年也只要了我這一個女兒,上官府護我至今,
我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我可以怨他們隱瞞我的身世,卻不能抹滅他們對我的愛,假如上官府不是我的家,那麼你的撫嶽醫館,就更不是了。”
他愣了愣,修長的眉狠狠皺起,似是極不理解:“你難道不恨嗎?”
搖搖頭,我有些無奈:“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好,但是,你同我講的這些,我確實沒有太大的感覺,但話說回來,蘇成旬時日不多了吧,所以你還想做什麼?
殺了雲繪?那你不用急,蘇啓會動手的,所以盤算下來,你想讓我離開蘇啓?”笑了笑,我道:“之所以不見他,是因爲我惱他護不住之凝,但其實我是在遷怒,
當年的事情,他也是受害者,上一輩子的事情早已經結束了,他太苦了,我不能離開他。”
“對不起,我雖然難受,卻不糊塗,雲繪要死,但我不會離開蘇啓。”
折秀走了,我一個人坐在牀邊直到天亮,知書小心翼翼的探頭,問道:“小,小姐?”
我洗了把臉,稍稍抿了個笑,道:“我這就出去,見蘇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