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匆匆幾十年,歡愉不過浮華之幾瞬。
但他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的這麼快,她就那般頭也不回的揮開了他的手,不帶絲毫留戀的。
一如許多年前母親放開他的手那樣,他的母親,那個傳言中傾國傾城的中隋皇后慕容心,那個傳言中身體不好但十分善良的慕容家掌權人,其實,早就病死於元安七年,那一年的宮裡新添了位公主,父皇十分高興,命令禮部大擺宮宴熱鬧了六日,嗩吶聲聲,絲竹鬧耳,萬民相賀,母親聽聞此事,只是倚在牀頭露了個極其微弱的笑,手中攥的金釵上的紅寶石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鏤空的花紋勾勒出一隻靈動的鳳尾,彷彿下一秒就會振翅飛向那層層宮牆。
“只不過是想逼我出來罷了,成荀,怎麼還是那麼幼稚。”近似嘆息的一聲。
然後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慕容百年世家,遍尋天下奇珍異草名醫,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可得到的結果就如同最開始時那位醫正所診斷的那樣,此毒出自西戎蟲蠱,無藥可解。說什麼榮華富貴王侯將相,到頭來也不過一場虛妄。
雖然已經知道最終結果如何,可看着母親還能吃飯,還能說笑,還能呼吸,便總會產生一種錯覺,也許,也許母親會好起來呢?
可最終這個幻想還是被打破了,隨着母親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心裡的恐懼便一日深過一日,有時會連着好幾天不敢睡覺,就合衣坐在母親的身旁,握着她的手,睜眼到天亮。直到有一天,母親自深夜醒來,好像突然之間有了一些精神,嘴脣雖還是病態的紫白,但臉龐卻很紅潤,她眉眼帶笑的開口:“啓兒,又是幾天沒睡了?”
他搖搖頭,說不出什麼話來。
於是母親就嘆了口氣,擡起蒼白的手指一點點去描摹他秀致的眉眼,目光卻好似穿透了他,看到了別人,須臾,又嘆了口氣:“我的啓兒,當真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他的眼睛又幹又痛,心裡莫名驚慌,覺得有什麼東西,就要從他指尖流走了。
屋內很靜,僅有香燭燃燒發出的微弱光芒,縈繞在鼻尖的是幽冷的暗夜之香,官窯特質的金絲玉瓶在燭火的映照下發出奇異的光亮,瓶中插放的幾枝木芙蓉懨懨的擡不起頭來,空曠的房中忽然響起母親溫柔的聲音,像是驚醒了一個沉睡多年的夢“啓兒,當年的那個女孩,其實......並未死去,我派去的人救下了她,後來把她託付給了上官府......我並非是想要隱瞞什麼,只是前事成空,若她永遠不知自己的身世,倒也是一種福氣。”
他點頭,這件事情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因爲總會有人不時地送給母親字條,他曾偷偷打開過,發現上面所記皆是上官府裡的一些小事,諸如誰今天去了哪裡,多吃了幾碗飯。
母親眉眼寂寂,聲音裡帶了一些懊惱自責:“你若是見過那個小姑娘,你定會喜歡她,她生的很漂亮,性格又是個活潑開朗的......”嘆息一聲:“她的父母若還在世,不知會有多麼開心......”
那天是元安九年的立秋之日,他握着母親的手枯坐到天亮,南安寺廟的空氣中泛着淒冷的寒意,耳畔盡是樹葉落地沙沙的響聲,晨起的鐘聲剛響了一聲,母親忽然道:“我死後,不入宗祀,不建墓地,就把我的骨灰灑在南都的清海,那時我與他相識的地方.......”話畢,似是極累的閉上了雙眼,他十分驚慌,趕忙用手去推她,興許是他哭喊的聲音太大,母親居然又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笑道:“哭了?哭什麼?生死乃是人之常情,你還記得母親交代你的事情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母親交代了無數遍,也問了無數遍,他哽咽的回道:“母親死後,我會瞞着父皇和天下人,直到十年之後,我會幫母親照顧上官元淳,直到我不能照顧爲止。”
母親於是欣慰的笑了,溫柔的拍了拍他緊握的右手,目光卻落在了窗外的芭蕉樹上,半晌,忽然輕聲道:“成荀,此生,就這樣吧。”
手腕無力的的垂下,嘴角還帶着溫柔的笑意,如畫的眉眼斂去神采,像是又陷入了另一場沉睡。
九月的南都狂風忽起,已落地的樹葉隨風飛舞,烏鴉撲棱的從窗前飛過,發出淒厲的叫聲。京都宮城裡的帝王還在期盼來日,百里外南安寺裡的公子卻已經哭到斷氣,從來就無所謂無法原諒,只是生命已經走到了
盡頭,逆轉不了天意而已。
那一年,他十歲,已經能接管慕容府裡一半的事物,那一年,他從母親手裡接下了一個女孩,並允諾要護她一世安穩。
剛開始時,他只是盡力盡到一份守護之責,聽着屬下帶來的關於那個小姑娘的全部消息,也只是覺得她只要平安就好,爲了保證她的安全,他還託人幫她找了個極厲害的師父,但後來時間久了,他就習慣了每日聽
些她的事情才能入睡,他不間斷的聽着關於她的事情,她又去了哪裡,又認識了什麼人,又結交了什麼朋友,又長高了多少,也禁不住會想,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小姑娘,偶爾做出的事也會讓他目瞪口呆,繼而
又忍俊不禁。
直到有一天,他在林中救下了一個小姑娘,額間一點硃砂痣,有着一雙亮若星辰的眸子,他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她,說不清楚是因爲什麼,可能是她果真如母親口中活潑開朗的那般模樣吧,她朝着他笑:“小哥哥
,你這移行換步使得好漂亮啊,唔,你這紫衣也很漂亮。”
就像是原本只活在文字中的人,忽然就跳出了紙張有了生命,一顰一笑,清揚婉兮,只一瞬間,記憶便全數鮮活了起來。
她問他姓名,他其實很想告訴她,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爲他只要她平安就好。
只是自此之後,當屬下再來稟告關於她的事情的時候,他腦中就再也不是蒼白無力的想象,而是真真切切的感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