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接到再一輪搜索以後無濟於事的李知珉也沉默了。
高靈鈞低低道:“趙家那邊已經再三詢問過了,雖說一口咬定是趙娘子住不慣,回京了,到底是趙娘子的親生父母,我們也沒好真的當犯人審問,不過問到和土司世子那邊的親事的時候,趙家夫妻都面有驚慌和愧疚,想來是因爲親事起的齟齬無誤了,那趙家的二小姐甚至破口大罵,說趙娘子搶她的親事,勾引世子,淫蕩無恥,可想而知當初鬧翻的時候,十分不堪。”說到這裡,連高靈鈞都在替趙娘子憋屈,趙娘子是什麼人啊,王爺一直最寵愛的女官,只要留下來,一個側妃是肯定有的,就算不留,只看上官麟、應無咎,不是世家嫡子,就是一方梟雄,一個土司世子,算什麼?
李知珉面沉如水,並沒有再追問這些,原因不重要,他閉上眼睛,在靜謐的黑暗中想着,如果他是小丫頭,應該會如何選擇?不回京城,兩個孤身女子,去什麼地方,才能安住?
不能是小城,而應該在大城,越小的地方,越是宗族勢力壟斷,容不下獨身女子,沒有父兄庇佑,沒有家族保護,只能找個極爲熱鬧的城市,每日大量陌生人來去,人們忙於生計,無暇管太多人的閒事,大部分人生活過得去,不會覬覦兩個孤身女子的錢財,更重要的是,有守軍有衙差管理着城市治安,罪人會被懲戒被震懾,不會有人冒着被問罪殺頭的風險去輕易謀奪人的資產。地方官還得比較有點基本的操守,不會敲骨吸髓的欺壓民衆。
路途不能太遠,她乘坐馬車會暈車,高靈鈞說她路上一直不舒服,最好是水路……路途不太平,她也不會傻到那種地步,兩個孤身還美貌的女子貿然上路。
他倏然睜開眼睛,冷冷道:“不要查去回京的路程了,查去粵地的,查水路!”
高靈鈞被那漆黑的眼珠子盯着,雖然心裡明明知道他看不見,仍然不由自主地挪開了視線,道:“粵地羊城?但是我們在車馬行和港口都拿着畫像問過了,並沒有人見過她們……”
“不是車馬行,她沒有傻到那樣程度,去問鏢局或是船行。民間往往有單獨請不起鏢行或是大船的普通市民,湊錢一起交了,跟着大的鏢隊或是船隊出行,既能保證安全,也花費不多,去問有沒有什麼人帶着家眷的,主要查去廣州的水路。她們不是主僕兩人上路,她們肯定是冒充什麼人的家眷,結伴上的路,應該還易裝過,所以沒有人注意!”
“傳信廣州刺史陸佑庸,把畫像傳過去,讓他找人,我敢肯定,她十之八九,已經在那裡定居了。”
趙樸真並不知道自己所以爲悄無聲息的離開,其實驚動了許多人。她推開窗子,外邊小販們叫賣的聲音和着清晨明媚的陽光涌了進來。
這是一間小小的樓,二樓窗外正臨着街,往下望去,販夫走卒、車水馬龍和這滾滾的人間俗世紅塵的味道,教人喜愛,她彎起了眼睛,笑了起來。
這裡是粵地,炎熱卻充滿人氣,常常午後會下一場淋漓酣暢的大雨,重而響地敲着瓦片,然後日出雲散,人們又紛紛出來,繼續香火人生。
這裡是她選的最合適的久居之地,百商通行,這裡明明從前是瘴氣多的不毛之地,朝廷用來流放犯人、貶謫罪官,然而經過人們一代代拓荒開地,繁衍生息,再加上海外通商的便利,如今卻成了個繁華的商埠,就這條街上,飯館茶館酒館客棧比比皆是,布鋪醬鋪果子鋪雜貨鋪緊緊排着,更是缺不了賭館妓館和當鋪,最好笑的是,臨着妓館沒多遠的,卻是一家極大的學館——吃喝玩樂學和行,全齊全了。
挑夫、商賈、婦人、學子、孩童、老儒生乃至藍色眼睛的胡人、漆黑肌膚的崑崙奴肩摩踵接,形形色色的人每日裡在這青石板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走,兩邊都是重檐飛翹的宅子,這裡,人們對單身婦人不會特別在意,衣食住行,樣樣都能買到,就連倒個夜香買個食水,都能有人推着獨輪車吆喝着送上門,生活方便,出行簡單。
到了粵城她便找了大夫來診,果然已有喜脈,那一夜的混亂莽撞和誤會,終於還是留下了一點紀念品——讓她意外和驚喜。
她真心歡迎這個小生命的到來,雖然生命很長,她卻很肯定自己大概再也遇不上一個這樣愛的人了……
環兒從外邊進來,提着一籃子新鮮的菜,眼裡也洋溢着歡快:“娘子,今兒買了很好的茄子和黃瓜,給您涼拌個黃瓜吧?”
趙樸真深呼吸了一口氣道:“還是我來吧,你那手藝還得再練練。”
環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娘子您的手藝是真的好。”
新鮮的仍然帶着黃花露水的黃瓜,用刀子片成薄薄的片,只滴上幾滴醬油和醋,就已是人間美味。環兒一邊看她切黃瓜,一邊異想天開道:“娘子手藝這麼好,不如咱們開個飯館吧?開個飯館子,生意一定很好。”
趙樸真含笑:“傻孩子,開飯館的女子,會被人輕賤,咱們無依無靠的兩個孤身女子,怕是開不了幾天,就要惹到閒人了。”
環兒皺了眉頭道:“那怎麼辦啊?總得找個營生啊,娘子您直接買下來這麼大一個院子,還帶小樓,一下子把錢都快用光了,再這麼坐吃山空,可不行啊。要我說,當初就該買小點的院子,要不地段偏點兒,偏要選在這州書院旁,好貴啊。”
趙樸真道:“這裡很近州學,又靠近州府衙門,平日裡巡邏的兵士多,三教九流的閒人也不敢在這邊逡巡,我們兩個女子,自然是安全爲上,多花些錢,也比在那些閒雜人太多的地方的好,而且這裡安全,也方便我經營些營生。”
環兒好奇道:“什麼營生?莫不是畫畫?出去找畫院寄售?我看娘子的畫實在很不錯。”
趙樸真搖頭:“我非名家,不僅賣不出高價,只怕還要折了顏料紙錢,況且商販一流,都被人輕賤,並非長遠之計,我爲女流,拋頭露面在外,一旦地位低了,就容易受人擺佈,一不慎,那可是萬劫不復,咱們一步都不能走錯。”
環兒十分茫然道:“可是,咱們如今可沒有王府在後頭了,誰會真的尊敬咱們呢?”
趙樸真含笑:“我已想好了,你看到外邊花廳裡別人送來的剛打好的桌椅沒?我要招女學生。”
環兒大吃一驚:“女學生?娘子是要做先生教書嗎?可是學生從哪裡來?未嫁的小娘子們,大部分還是家裡的吧?再說這束脩怎麼收?太貴了的話,別人寧願自己家裡請吧?誰會願意來咱們這兒?”
趙樸真道:“萬事開頭難。願意讓女兒讀書的人家,不會是普通人家,要麼官宦人家的小姐,要麼是大家世族的女兒,這些人家的小姐都嬌貴得很,養在深閨,自然會請女先生到家裡去教,或是自己就有家學,所以要找女學生,太難了。我只能先從收普通女學生開始,而這口碑也很難打起來,因爲女學生沒有科舉,究竟學得怎麼樣,如何能讓人口口相傳,又尊重你,可不容易啊。”這些日子,趙樸真一直在想着如何謀生的本事,已是深思熟慮了許久,環兒本來還對她信心滿滿,如今聽她一剖析,也開始愁起來:“是很不容易啊。”
趙樸真道:“但是做女先生,卻可以受人尊重,又有學生家長在,不至於受人輕侮,招來些不三不四的閒人,長遠看來,此事還是如今我最好的選擇。”實際上這也是她當初回連山的時候的打算,她並不想就此嫁人,想着等安穩下來便開個女學,如今雖然離開了連山,卻也不是不能做的,只是失去了父母家族的庇護,開頭要難許多罷了。
環兒很崇敬地看向她:“趙娘子,您想得真仔細,難怪當初王爺這麼倚重您,咱們爲什麼不回王府?”
趙樸真沉默了一會兒:“我想看看更廣闊的地方。”
環兒天真爛漫:“也好,等累了咱們再回去也成。”趙樸真微笑:“你替我去街上找個最有名的大夫,要婦科方面有一套的,出診。”
環兒登時擔憂起來:“娘子,您生病了嗎?”
趙樸真搖了搖頭:“快去。”
白鬍須的大夫來的時候,趙樸真已挽上了髮髻,宛如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大夫左右兩邊手都把脈過,又問過月事具體日子,笑道:“恭喜小娘子,您這應該是有孕了,應當快三個月了,看您面色紅潤,身體健壯,胎兒應當很是安穩,不需要吃藥,好好休息正常飲食即可。”
環兒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趙樸真卻早有了心理準備,也不着急,只是問了下大夫一些注意事項和飲食禁忌,便讓環兒厚厚付了診金,送走了老大夫,環兒回來驚喜交加:“快三個月!是王爺的吧?”在連山日子這麼短,一路上她也沒有離開過她身邊,這麼算來,從日子看,只有可能是王爺的。
環兒又喜又憂:“這可是小王爺啊,王爺還沒有孩子呢,又這麼寵愛您,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只是路途也太遠了,娘子實在不該來這邊的,應該追上高大人,回王府多好。不過,王妃娘娘可不好相處,但是王爺這麼寵您,一定會護着您的。”
“但是現在都這樣了,路上再顛簸可不行,我聽說從前王家嫂子就是坐馬車把孩子給掉了,您還是得好好養身子,還是託人給王府送封信的好。”
趙樸真看環兒一片天真爛漫,含笑着道:“別想太多,暫且現在這裡住着,以後你在外邊只說我們家相公上京趕考去了,莫要說別的,更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從王府出來的事,懂嗎?”
環兒喜滋滋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