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虎一番話,明顯戳到了文煥章的痛處。這位年近花甲的老將,對楚帝的昏庸只能暗自怒其不爭,對朝堂上下的爭權奪利極度厭惡,卻又不得不無可奈何的涉身其中。
楚帝與權相譚重元爲首的當權派,最希望看到的局面,就是夏楚兩國保持現狀,小打小鬧相互拉鋸的打個不瘟不火。如若文煥章打得太猛,則擔心軍方勢力擡頭難以壓制。如若一味的堅守不戰,則會攻訐他擁兵自重、無所作爲。如若一敗塗地,又唯恐大家夥兒的好日子失去保障。
總而言之,既不能讓你步子邁得太大、吃得太飽,又不至於讓你餓死,就那麼半死不活的吊着你。
文煥章心裡也知道,張博虎的身份與心機並不是那麼純粹,但好歹總算是個多少能爲自己真心盤算的人。無力的揮揮手道:“那就依軍師之言,準備再戰吧!”
六月十五日,夏帝趙啓接到了襄陽前線的第一份戰報。仔細閱看兩遍之後,欣然讚道:“楊致啊楊致,朕果然沒有看錯你啊!”
楊致諫言的籌銀三策,正在緊鑼密鼓的全面鋪開,主管戶部的宰輔大學士張謙恰好也在御書房奏事。隨即奉上一記惠而不費的馬屁道:“皇上知人善任,明見萬里,楊侯定然是大獲全勝了!微臣謹爲皇上賀!”
張謙不開口還好,好死不死的一記馬屁,又讓皇帝將話題拉回到了他身上:“張卿方纔說了半天,無非就是跟朕說,籌銀之事難度太大、進展甚慢嘛!若無難處,朕怎會讓你這個大學士去親自督辦?張卿擔不起這副擔子也無妨,朕令遣一位閣臣督辦就是了。”
籌銀之事未必就真的那麼難辦。而且是個肥得流油的美差。有時候在皇帝面前訴苦,無異於是在變相的表功。張謙原是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擢拔入閣的,本就能力不差。只是心機既重,權力慾也很強。首輔大學士王雨農久歷宦海閱人無數。從先帝擢拔他入閣的第一天起,就很不喜歡這個人。
張謙不由暗罵自己嘴賤,打死他也不能在皇帝面前承認自己無能:“皇上,籌銀之事雖有難處,但微臣必當竭盡全力,不負聖望!”
“那就好。”如今趙啓駕馭朝臣的手腕愈來愈圓熟老到,叮囑道:“張卿,且不說國庫正在等米下鍋。你也知道楊致那廝是個什麼脾氣,如若耽誤了前方的戰事,到時候難堪的恐怕就不只是朕一個人了。”
張謙哪兒還敢回話?唯唯諾諾的告退出去,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張謙走後,趙啓忍不住又拿起那份戰報,意猶未盡的看了起來。
金子善好奇的道:“皇上,我軍前番兩戰皆敗、損兵折將,還失了隨州城。楊侯爲了重振軍心士氣,首戰便是全軍壓上,也會務求必勝。獲勝實乃意料中事,且戰果必然有限。皇上爲何欣喜若此?”
趙啓興致勃勃的道:“獲勝不足爲奇,真正令人看得意氣風發的是獲勝的過程!朕敢說。我大夏除了楊致,換做任何一位將帥都打不出那麼精彩的一仗!”
“你看,你看!……楊致親自領兵一萬,沈重、衛飛揚各自領兵五千擔負兩翼策應。六月初十日冒雨進兵,楊致在路上插旗入石、立誓必勝。”
“……六月十一日,於距離襄陽一百六十里處與楚軍接戰。楊致膽大包天,竟是完全沒在乎兩軍的兵力多少,命我軍兩萬對戰五萬楚軍!呵呵,亡命之徒。那廝絕對是個亡命之徒啊!”
“這還不算,楊致不着甲冑。命中軍校尉護住帥旗,自己藏匿於長槍兵陣列。不等我軍兩輪重弩、五輪弓箭齊射完畢。便一馬當先的衝至楚軍陣前,射殺了南楚悍將張燦,並親手斬下敵將首級、砍倒楚軍將旗!我軍隨後跟上掩殺,將楚軍一舉擊潰。以傷亡五千餘人的代價,殺敵兩萬三千有餘!親身上陣,斬將奪旗,痛快啊!真他媽痛快!”
金子善感嘆道:“楊侯早年血戰大漠之時,便已有此壯舉,想不到如今竟然再度重現。於萬軍陣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委實不虛!楊侯此舉固然萬分兇險,但統軍主帥之聲威,已是無可撼動了!”
趙啓一時興起爆了粗口,冷靜下來後,凜然道:“楊致是個聰明人啊!他上有老、下有小,如此弄險也是迫於無奈。他知道掛帥徵楚,不僅朕心裡沒底,朝中更是爭議不斷。他需要這麼精彩的打上一仗,打消朕的顧慮,讓朝中的爭議漸止漸歇。這樣一來,朕與他君臣之間,兩下相宜。”
“統轄數十萬大軍,看似威風,而朕交給他的其實是一支雜牌軍。有襄陽邊軍、中州援軍、禁軍援軍、不堪一擊的水師、葉闖所部,各有各的小算盤,誰也不服誰。所以楊致到任之後首次升帳,便着手予以整合,下令沈重、衛飛揚、陳準各自組建一支重兵集團。一味倚靠生硬的強推軍令,難以服衆。徐徐圖之,朕耗不起,他也等不起。一戰立威,是最具成效的不二選擇!”
金子善默然片刻,說道:“皇上聖明。奴才以爲,楊侯首戰建功,理當褒獎。”
趙啓搖頭道:“楊致素來極重實際,不尚虛名。行事堅忍果決,又有臨機應變急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後如非必須,朕不會輕易給他任何旨意。朕要做的,是全力保證不讓他寒心、分心,好讓他安心、盡心,那就足夠了。”
“老金,這份戰報一字不改,載諸邸報,明發天下。你親自逐一向諸位宰輔重臣傳朕口諭:自即日起,楊致所奏一切事宜,無須送呈御覽,一概照準,從速辦理。膽敢推諉拖延者,以玩忽職守罪論處!”
“奴才遵旨!”金子善領旨之後,似乎並不忙着離去。稍一猶豫,又壯起膽子問道:“皇上,這實際上是賜予楊侯臨機專斷之權了,何不做個體面光鮮的順水人情?還有,楊侯麾下將佐的擢升任免……。”
趙啓驟然目光冷厲的打斷道:“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恩出於上這個道理麼?明旨賜予楊致臨機專斷之權,等於是把朕套住了,你敢說日後收回之時不會有什麼麻煩?這般心照不宣,楊致方便,朕也隨時可以收回,大家都省心!”
“一應將佐的擢升任免,若是都由楊致說了算,你說這幫人究竟會感激誰?誰還會念着朕的恩遇?楊致就是讓一介小兵統領十萬大軍,朕都可以不管,但封官晉爵必須出自朕的恩旨!”
金子善早有體會,新皇貌似溫和,實則比先帝更難伺候。他入宮已近二十年,對宮中的規矩爛熟於胸,原本不至於似今日這般多嘴。但他感念先帝賞識栽培之恩,身負先帝臨終託孤之責,自認並無絲毫私心,不想新皇居然心深至此!出了御書房,禁不住噓聲一嘆,神色複雜的去了。
楊致並沒有皇帝想象中的那麼邪乎,最多隻能說二人有些想法是不謀而合。
楊致從來就沒有霸着手中的兵權不放這個想法。你願意,我還不幹呢!趙啓若是知道楊致心底的真實想法,說不定會氣得吐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早點完事,走人。
重振軍心士氣、樹立主帥的權威、首戰必勝不能敗,換了任何一位將帥統軍,都會這麼做。不然你憑什麼跟人家打?還打個茄子啊!
組建三個武裝到牙齒的重兵集團,重整水師,是爲了用着順手。其餘諸部,只要使得動就行。整合全軍,談何容易?我最多呆個兩三年到頂了,那是你皇帝和接任者的事。
只有一節不能馬虎,糧秣餉銀與軍費絕對一文不能少。這大夏又不是我家的,我憑什麼自掏腰包墊錢爲你打仗?給多少錢,就打什麼樣的仗,有錢一切都好說。
皇帝無比看重的臨機專斷之權與所謂的恩出於上,若是傳到楊致耳朵裡,簡直就是個笑話。
戰場情勢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難不成我還要派人先去長安請示完後再打?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乃是軍中鐵律,能者上、庸者下乃是激勵將士用命的不二法則。一場滅國之戰下來,大小戰役無數,擢升任免的將佐無疑將是數以百計。皇帝概不認可?好啊!只要你能保證軍中不生譁變,那也行。
首戰告捷,士氣大振。全軍將士看待楊致的目光,猶如天神一般的敬畏。然而首戰過後的一個多月裡,楊致再無聲響。諸將不敢催戰,只得耐心等待。
第二仗出兵一萬,配備火炮一百門,配屬五百軍士。配備聯排重弩兩百具,配屬兩千軍士。依次是弓箭手三千人,長槍兵兩千人,朴刀兵兩千人,火銃兵五百人。——這是首次升帳議事時,楊致給予陳準的許諾。
這等火力配置,放眼當世諸國軍隊,應該是破天荒的第一遭。陳準固然不敢怠慢,楊致也不得不慎。花費重金打造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必須成爲夏軍的一把利刃。火器裝備到位之後,軍士的操作演訓,各兵種的配合協同,每一個環節都容不得有半點差錯。
這個年代的軍士,雖然文化素質普遍不高,但最大的優點是聽話。火炮、重弩、弓箭、長槍、朴刀、火銃,除了弓箭,隨便揀一樣出來都是夏軍精銳軍士才能配置的裝備。
聽話絕不等於傻。手裡的傢伙什好,保命的機會無疑大增。其餘各部將士如同餓狼盯上了烤肉一般的豔羨目光,更令他們的自我感覺好到了極點。誰不用心操練演訓,誰他媽就是缺心眼!
在酷暑難當的盛夏時節裡苦熬了一個來月,直等到七月十五日,楊致終於傳下帥令:明日陳準率軍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