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意識到事態的發展可能完全不在正常的範圍之內,甚至不在上位者的控制當中,我就有些後背發涼,冷汗一顆一顆的在額頭上凝結起來。
不行,要冷靜!
我的手用力的擰着自己的衣角,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回頭理一理這件事。
從上午就開始聽到太子遇刺的消息,但消息的來源不詳,不是跟在念深身邊的人傳回來的,也不是裴元灝派去召回太子的人傳回的;然後是事態的發展不詳,知道打起來了,知道有人掉進了黃河,但到底太子有沒有受傷,或者說,到底是不是太子落水,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切的消息。
這時,裴元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在想什麼?”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神情凝重:“陛下……在想什麼?”
他看着我,嘴角微微一勾。
雖然是笑容,但那笑容冷得徹骨,連他的眼神也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咬着牙,慢慢的說道:“上一次,江南民變,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
“……”
我的喉嚨一梗,沒說話。
的確,這兩次的手法都太相似了,對方做的每一件事看起來都是獨立的,只要處理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人去注意,但偏偏,這些事看似毫無關聯,實際上卻是環環相扣,步步緊逼,算的不僅是事件的本身,更是人心,幾乎讓人無從防備。
裴元灝這一次,難道又被算進去了?
不過,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去計較,我只覺得身體裡僅有的力氣很快的隨着時間的流逝而失去,只能在自己還勉強保持着清醒的時候,輕輕的說道:“陛下,眼下有三件事,陛下一定要留神。”
他看着我:“你說。”
“首先,消息的來源可疑,就算是真的,但傳遞消息的人,和傳遞消息的目的——居心叵測。”
“……”他抿了抿嘴,然後說道:“朕也知道,但現在再要封閉消息已經不可能了,再封閉,只怕會引起更大的恐慌。”
我點點頭:“是,民女要說的第二件,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已經鬧大了,不可能再遮掩,皇上若刻意封鎖消息,反倒會引起更大的猜疑;只是,河南離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不管再拖延,到了明天,傳遞消息的人回來,大可讓他們大張旗鼓的進京,但不要說太子遇刺,只說太子在河南督造河堤,進京領旨謝恩。”
他道:“朕知道。”
“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我撐起身子,冷汗從額頭上往下滴,沿着臉頰在下巴上聚集了起來,我說道:“不管傳回來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陛下一定要早作打算。”
他漆黑的眼睛微微的眯了一下。
這件事,大概是我和他,還有常晴都最不願意面對的,但在這個時候,我們必須把最壞的情況考慮到,萬一——真的是念深受到了傷害,甚至,是他遇刺落入黃河,那麼裴元灝要怎麼做,才能安撫亂局?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我和他都轉頭去看,卻是玉公公,小心翼翼的走到珠簾外,輕聲說道:“皇上,顏小姐,已經三更了,還是休息一下,不要累着身子。”
裴元灝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玉全,明日讓四品以上的官員,還有王公命婦一起進宮。”
我和玉公公都是一愣。
他急忙問道:“皇上這是要——”
“太子第一次出宮,督造河堤,解了黃河水患,居功至偉,深慰朕心。朕要讓他們都進宮來,迎接太子回京。”
玉公公的臉色都變了:“皇上,這——”
“朕讓你就這麼去辦!”
“……”
玉公公從來也不敢忤逆他,這個時候雖然也猶豫不決,還看了我一眼,見我也不開口了,便只能低着頭:“是,奴婢這就去傳話。”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門關了起來,御書房內又剩下了一室的安靜,只有那幾道珠簾還在微微的晃動着,映着燭光,閃爍着點點的光芒。
他也回過頭來,對上我的眼睛:“你也陪着朕。”
“……”
我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太子的意外已經傳遍了宮內宮外,既然遮掩會擾亂人心,會壞事,不如大張旗鼓,如果——如果傳回來的真的是不好的消息,他可以立刻下發聖旨,用清楚明白的旨意來消除百姓恐慌和羣臣的猜疑。
只是,那樣的話,我們所要擔心的變數就是不是羣臣,不是百姓。
而是他。
作爲父親的他,作爲九五至尊的他,要即時的做出正確反應,顧全大局,穩定民心,甚至於,不能出錯。
這對他來說,不啻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所以,他需要一個人在身邊支撐他。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的說道:“皇后娘娘……”
“朕不想難爲她,”他低聲說道:“朕知道,消息一傳進宮,她整個人就垮了,如果明天傳回來的消息真的是——,只怕她會是第一個倒下的人。她可以倒,但朕不能!”
想到剛剛常晴那一臉蒼白的模樣,我的心裡一段酸楚:“那陛下又爲何認爲,民女不會——”
“你不會。”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的心裡微微一悸,擡頭看着他,就看見他漆黑的眼睛也專注的看着我,彷彿要將我完完全全的烙印在他的眼中,過了許久,他輕輕的伸出手來,撫上我冰冷的,汗溼的臉頰:“你跟朕,是一樣的人。”
“……”
我有些空洞的睜大眼睛,看了他許久,終究沒有再開口。
夜,就在這樣的寂靜裡,一點一點的過去了。
我陷入了一個漩渦一般的昏黑顛倒的夢境裡,聽到了許許多多嘈雜的聲音,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猙獰的面孔,這些東西像是洪水一般將我捲入其中,深深吞沒,連呼吸都無法繼續。
這樣的夢境,一直持續到了早晨。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臉上,帶來淡淡的酥\癢感,我在半清醒半混沌中聽見了一陣水聲,然後是玉公公小聲的問道:“皇上,要叫醒顏小姐了嗎?”
“……先不要叫醒她。她身子弱,昨晚還有些發熱,讓她再睡一會兒。”
“皇上昨晚也一晚都沒睡,就這麼守着顏小姐,這會兒又起這麼早——”
“好了,不要說了。”
……
我掙扎了一下,終於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一室通明。
我躺在牀上,身上蓋着柔軟的被子,而牀榻的旁邊擺着一張椅子,空空如也。
我慌忙撐起身子,往外看去,透過珠簾,裴元灝剛洗完手,正用毛巾擦拭着,像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回頭一看,急忙丟下毛巾走了進來:“你怎麼醒了?”
“嗯……”
“再睡一會兒。”
“什麼時辰了?”
“辰時三刻。”
“……”
不能再睡了。
頭還有些發沉,但我立刻掀開身上的被子要下地,他急忙伸手扶着我:“你再睡一會兒,還早。”
我咬着牙,也不說話,只搖頭。
他看着我的樣子,也知道我是斷不肯聽話的,只能扶着我起來,玉公公讓幾個宮女進來服侍我換了衣裳,洗漱之後,送來了早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不用人強迫,我跟他都硬逼着自己吃了一點東西下去。
畢竟,待會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用完早膳,他問道:“皇后那邊如何了?”
玉公公急忙說道:“皇后娘娘也起了,已經準備往大殿那邊過去。”
他點了點頭,再整理了一番之後,眼看時辰就要到了,玉公公打開大門,站在門口大聲道:“陛下起駕!”
隨着他的聲音,和沉重的大門打開,清晨的陽光照進了御書房,將他整個人照耀得如同鍍上了一層金光,門外的護衛、太監和宮女全都跪拜在地,山呼萬歲,我也跟在他的身後,等着他起駕。
這時,他卻並沒有立刻走出去,而是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輕盈。”
我一愣,擡起頭來看着他。
“陪在朕的身邊。”
“……”我沉默了一下,輕輕的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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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他和常晴端坐於前。
但大殿下,卻空無一人。
所有的文武百官,王公命婦,全都奉旨站在了大殿外那寬闊的廣場上,接應太子的隊伍已經排到了宮門口。
這麼多人,這麼大的陣仗,卻安安靜靜的,甚至連一聲咳嗽,喘息都不聞。
但,我卻能聽到劇烈的心跳聲。
不知是我的,還是裴元灝的,又或者是常晴的。
我站在他們兩的身側,望着大門洞開的大殿外,日頭一點一點的升高,
我的心也幾乎跟着日頭一般,高高的懸起,而身邊的常晴,臉色蒼白得幾乎快要昏厥,一雙手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衣袖。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鼓點。
有隊伍進京了!
我聽見常晴發出了瀕死動物般的喘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急切的望着外面,眼看她就要忍不住站起身來,裴元灝在一旁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別急。”
常晴回頭看着他,眼睛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用力的咬緊了牙。
裴元灝的手按着她的手背,按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鬆開,常晴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掙得手背上青筋都在鼓動彈跳,卻沒有再動一下。
帝后二人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
明明現在還是初春,天氣還冷得很,卻意外的覺得周圍溫度炙熱,和體內滾燙奔騰的熱血交應,人,好像都要熬幹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響起了第二陣鼓點。
這一次,常晴沒有忍住,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急切的往前走了幾步。
隊伍進了宮門了。
我捏着自己手指,每過一刻,我的指甲就掐過一個指節,這樣一算,隊伍的行進速度非常的快,沒用馬車,而是騎馬行進的,但進了宮門之後就不能再騎馬,速度應該會慢下來。
可是,相見,也就是在眼下了!
常晴的呼吸越來越沉重,那瘦弱的肩膀彷彿已經要負荷不了此刻沉重的壓力,這時,裴元灝也站起身來,慢慢的往外走去。
我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靜靜的跟在他倆的身後。
一出大殿的門,就感到外面的風勢凜冽,熬了那麼多天的我這一刻也有些承受不住,但還是咬牙堅持着,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和那天一樣,我們走到了丹陛前。
丹陛兩邊的臺階上已經站滿了護衛,臺階下,那寬闊的廣場上,文武官員列隊整齊,一個個悄無聲息,卻都焦灼的往外探視着,而廣場的盡頭,宮門打開,成百上千的老百姓圍在外面。
幾乎和那天,査比興告御狀的時候同樣的場景。
不同的是心情。
雖然査比興告御狀,許多人的指向都是我,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底限在哪裡,也知道自己能如何度過那一關;但這次卻不同,我預測不到這件事最後的走向,我甚至無法去想今天的第一關——如果傳來的消息是壞消息,我們該如何度過!
冷汗,從我的掌心不斷的滲出。
常晴手扶着漢白玉欄杆,焦急的往前看着,喃喃道:“人呢?爲什麼還沒到?”
我剛想要過去安慰她一兩句,可還沒來得及,就聽見前方一陣急促的鼓點響起。
第三道鼓,他們進宮了!
這一刻,一陣風驟然颳了起來,我只覺得自己的衣袂在風中不斷的飄揚着,如同驚濤駭浪在眼前翻涌,眼看着一隊人馬從宮門外疾行進來,我的心幾乎已經提到了喉嚨口。
這時,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我擡起頭來,就看見站在前方的裴元灝,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杆永遠不會彎折的標槍,寬闊的肩膀如同大山一般,遮住了他的臉龐,我看不清此刻他臉上的表情,只感覺到他的手在不斷的用力,捏緊我,掌心的冷汗和我手心的冷汗幾乎交融。
那一隊人馬已經走到了廣場中央,後面的人全都停下腳步,跪拜下來,只有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丹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