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雖然還是一片冰天雪地,陽光透過雲層照耀下來,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但這間屋子裡,就真的只剩下了冷,推門進來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擡眼,就看到常晴一個人坐在臥榻邊,顯得有些消瘦寂寥的背影。
她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好像看着什麼東西出神,我推門進去她也沒有回頭,直到我輕輕的走到她的跟前,纔看清楚,她低頭看着臥榻上鋪開的一幅畫,是她自己的手筆,線條很簡單,甚至因爲人物的粗獷也顯出了幾分粗獷之意,但卻清清楚楚的勾勒出了那個人,甚至只一眼就能認出來。
常慶。
一看到那張虯髯滿面的臉龐,虎目炯炯有神,透着幾分煞氣,卻給我一種酸楚的回憶,我的眼睛也有些發紅,輕輕朝她一福:“皇后娘娘。”
“嗯,你回來了。”
她沒有回頭,聲音還是很平靜,只是有些沙啞:“你一夜未歸,大家都有些擔心你。”
我輕輕走到她身後:“娘娘這樣關着門,不肯說話,又不肯用膳,大家纔是真的要擔心你。”
“……”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慢慢的回過頭,我看到她臉色十分蒼白,帶着沉沉的倦意,也不知是因爲冷的還是餓的,又或是內心裡的什麼煎熬,輕輕道:“娘娘在懷念大將軍?”
她道:“不知不覺,他也走了這麼多年了。”
“是啊……”
原本看到她的那幅畫,我是想要勸她別太難過,但說話間自己的聲音也不由的有些哽咽起來,回想起當初那一場血戰,常慶決然赴死的豪邁背影,臨行前卻仍舊不忘這個妹妹,託付裴元灝對她多多照拂,這樣的手足情深,讓多少鬩牆之人汗顏。
我說道:“常將軍臨行前,還上表皇上善待皇后娘娘,這樣兄妹情深,讓人感懷。”
常晴那雙平靜無波的眼中閃過了一縷顫抖的光,說道:“我和他,雖非一奶同胞,但手足之情不亞於人,現在想起他,也覺得心酸不已。”
“娘娘……”
我想勸她不要難過,但一想到,以常晴的敏感纖細,怎麼勸慰也不會讓她從傷懷中抽身出來的。索性問道:“對了,不知道常將軍是如何拜到太師門下的呢?”
常晴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嘆了口氣,輕輕道:“他的母親與我爹原是青梅竹馬,後來我爹進京趕考,告別鄉里,他母親嫁給養馬人爲婦,閒暇時到官家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一家人雖不富足,卻也是其樂融融。”
“那後來,又是——”
“只因貪官見他母親貌美起了色心,藉故召他母親入府內欲行不軌,他母親不堪受辱,觸柱而亡;貪官又給他父親織了個罪名,發配邊疆,半路上便死了。”
“啊?!”
“他決心報仇,趁夜抱了幾捆浸過桐油的柴堵在貪官家前後門放火,要燒死他們,火勢剛起就被人撲滅,貪官派人抓住了他,要打死以絕後患。那個時候,他才十二歲。”
我聽得心驚:“天啊!”
“正好那個時候,我爹代天巡狩回到家鄉,知道了這一樁冤案,三堂會審,替他雙親討還冤情,將貪官斬首示衆報了仇,他年幼失牯,我爹便收留了他。”
我點點頭,輕嘆道:“沒想到常將軍有這樣悽慘的往事。”
常晴點點頭,道:“他感念我爹的大恩,便一心學武,想要將來成大事作爲報答。那一年武試,他一心想要博個武狀元回來,以助我爹,只可惜……”
只可惜,他雖然勇猛無敵,卻在文試上輸了楊雲暉,遺憾敗北。
常晴道:“那是他一直的遺憾,也因爲這個原因,他和楊大人始終不睦。”
我聽得心頭微微一震。
當初,我是親眼看着常慶衝出城門決然赴死的,那一幕幕都刻在我的腦海裡,我也還記得,他臨行前對楊雲暉說了什麼,甚至,那隻金釵我保留至今。所以,一直以來我都以爲他們之間的不睦癥結在此。
聽了常晴的話,我才幡然醒悟過來。
愛情在人的生命裡,固然很重要,但對於大好男兒來說,愛情並不是他的全部,所以他能忍,甚至能捨;因爲他知道,還有許多的理想、目標,等着他去追求,去實現。
其實,又何止是男人?
想到這裡,我輕輕的嘆了口氣,這個時候我也明白,爲什麼常晴今天的心情會那麼低落了。
明天,武試就要在耀武樓舉行,她回想起當年常慶失落的那個武狀元,纔會如此難過。
這時,常晴將那幅畫卷了起來,放入了一旁的木格中,起身淡淡一笑,道:“算了,事情已經過了這麼久了,再想也是無益,本宮也不該這樣放任自己。”
“娘娘。”
“本宮有些餓了,讓他們準備午膳,你陪本宮用些吧。”
看到她強顏歡笑的樣子,我心裡有些酸澀,卻也不忍阻她,急忙出去吩咐了扣兒他們,不一會兒便擺了一桌清淡的膳食,我扶着常晴走過去坐下,她拿起碗筷,剛剛夾起一片春筍送到嘴邊,卻又食慾寡然的放了下來。
我想了想,俯下身道:“娘娘還有什麼心事?還是——和明日武試有關?”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你大概還不知道,今天早朝,六部的幾位大人都紛紛向皇上遞了辭呈,皇上接下來還會削一批人。”
我挑了下眉毛——看來一切都在他們計劃中進行。
這一些人走了之後……對了,之前就曾經聽常晴提過,禁衛軍統領一職這些年來一直是由宮中武將換任,這麼重要的位置遲遲不定,想必也有的人一直盯着。這一次削了那麼多人,又正逢武試,看來是裴元灝準備提拔人的時候了。
常晴道:“本宮也知道,皇上這些天一直在爲提拔禁衛軍統領之事在煩心,明天的武試至關重要,本宮也一直有些放心不下,總擔心……”
她果然,還在擔心這個。
我不知道裴元灝接下來的這一步棋要怎麼走,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也是遲早要解決的,定了這一步,之後再要做什麼,也方便得多。
我和她一時都沉默無語,站在旁邊的扣兒眨了眨眼睛,道:“娘娘,若是您真的那麼記掛,爲什麼明日不去看看?”
常晴嗔道:“昏話。本宮身爲皇后,怎麼能隨意去那種地方。再說,皇上也不會允許的。”
原來,她是真的想去看看,只是擔心裴元灝不允。
我想了想,說道:“其實,娘娘若真的想去,不妨向皇上請個旨,皇上念在娘娘和將軍手足情深,未嘗不允。”
常晴聽了,似也有些心動,但並沒有立刻說什麼,只說再計較,我們服侍她舉筷吃了幾口就撤下了。我一夜煎熬,見沒什麼事可做便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下了。昏沉一覺漆黑無夢,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凌晨,誰知就看見水秀正拉着吳嬤嬤在收拾,一見我睜眼,立刻歡天喜地的過來告訴我,昨天傍晚時裴元灝來陪皇后,常晴請了旨,皇帝親口允諾,今天帶她一同前去耀武樓。
水秀笑嘻嘻的說:“真難得,皇上居然會允許咱們出門兒!”
“是嗎?那太好了。”
我笑了笑,看來處理了六部的事,裴元灝也是心情大好。
他這心情一好,景仁宮上下都一片歡騰,天還沒亮就聽見外面要隨常晴去耀武樓的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的收拾,我不是慣出門的,但也沒什麼可興奮,尤其陪着常晴出景仁宮後,看見鑾駕前呼後擁幾百號人,也不乏有眼睛盯着我,越發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除了景仁宮的人,我還看到了南宮離珠的身影,背後也是一大羣隨從。
她披着大紅風氅站在臺階前,我依稀記得那個臺階就是當初她出事的地方,她似乎也還記得,神情冷冽得如同冰雕,連常晴走過來,她也只是淡淡的行了個禮,便不再開口。
我和常晴對視一眼,都沒說什麼。
不一會兒,皇帝到了。
聽見玉公公的聲音,我們回過頭,就看見赫赫揚揚一羣人簇擁着裴元灝過來,而他手中還牽着雲嬪,兩個人說笑着走了過來。
常晴帶着衆人上前跪拜,裴元灝立刻扶她起來:“天冷,別涼着了。”
常晴左右看看,道:“皇上也要帶麗妃妹妹和雲嬪妹妹一同前去耀武樓?”
“嗯,他們也說想去看看,朕想想,倒不如大家一同去熱鬧些。”
“也好。”常晴說着,又向葉雲霜道:“雲嬪你有身孕在身,也仔細着些。”
“臣妾知道。”
他們倆說着,裴元灝又轉頭看了看周圍,倒是玉公公問了人,上前回道:“皇上,貴妃娘娘傳話過來,娘娘偶感風寒,太醫交代不宜吹風,今日就不同去了。”
這話一出口,大家的眼中的都透出了一絲瞭然。
我心裡也透亮得很,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冷笑,無意中一擡頭,卻一眼就在人羣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正低着頭若有所思,長長的睫毛覆在澄清的眼睛上,雖然簡單幹淨,但卻分明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許多繁雜的東西。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擡起頭來,也看向了我。
一對上他的目光,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會突然看見我,但還是很快平靜下來,朝我微笑着點了下頭。
這個時候雖然沒有下雪,但周圍全都是積雪,空氣仍舊是冰冷的,我卻覺得眼睛有些微微的發熱,說不出話來,也只能簡單的,對着他微笑的點了點頭。
旁邊有個年輕的官員叫他,他立刻轉過頭去,兩人攀談起來。
我又看了他一眼,便淡淡的轉過頭去,卻發現裴元灝正站在人羣中,冷冷的看着我。